三年后。
已是臨近立冬的深秋時分,山間的風穿過老松不老的枝葉,清冷之中更多了幾分嚴苛的凜冽。
周游盤膝坐在老松樹下青石的一端,一動不動宛如雕像似的,盯著擺在青石另一端的一只小小瓷瓶。瓷瓶像是用白瓷制成的,質地卻近似玉石,不過一握大小,擱在那里,更顯得瑩潤可愛。
松枝忽然顫了一顫。
周游抬頭看去,見是只小鳥拍翅飛了去。他不由嘆口氣,重新又垂下腦袋,繼續(xù)給那小瓷瓶相面。
“你以為那是小白嗎?錯了。”牛五方的聲音慢悠悠從周游身后轉出,“小白上個月剛回來一趟,說蘇也雖然還沒找到,但是他們查到了一條有用的線索,已經(jīng)追著去了,據(jù)說很有希望喲!
“老師!”周游起身道,“您怎么才回來?我都等您半天了!
“我徒弟都下山一去不復返了,就剩我一個孤老頭子,還不興我去找朋友玩會兒嗎?”牛五方對自己徒弟翻個白眼,“稀客登門,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周游無奈,只得向自己老師作個揖賠罪道:“老師您饒了徒弟吧,我那不是……忙嗎……”
牛五方坐到青石上,蹺著腳,道:“居然說自己忙……就你開的那家二手書店,沒關門就不錯了吧?”
周游笑道:“還真讓您老人家說中了,我那書店,關門大吉了!
牛五方頓時一臉警惕:“你小子這回上山,不會是來打秋風來了吧?我可先給你說清楚了啊,老牛我一沒有退休金,二沒有傳家寶,三呢,咱們這一門也沒有傳世的信物,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周游哭笑不得,但還沒等他開口分辯,牛五方一眼瞥見了青石上的小瓷瓶,隨手便拿了起來,道:“嗯,不管怎么說,還知道給老師帶個手信來,盡管是老蘇做的不入流的小玩意兒,你老師我也勉強收了吧。”
“不愧是牛老師,一眼就能看出來蘇叔的手藝。”周游笑道,“老師既然識得,何不上手仔細觀瞧觀瞧?”
“不就是個能保存物品不腐不朽的觀瓶嗎?里頭裝的是啥寶貝?”牛五方看了徒弟一眼,從青石上拿起那只小瓷瓶,用手指在瓶口輕輕摩挲一圈,頓時,那瓶子周身竟騰起一層銀亮的光來,銀光閃過,白玉般的瓷瓶竟變成了完全透明的!
那瓶身透明的宛若不著一物,瓶內(nèi)所儲之物,更是一目了然。
瓶中只有一只頗像蟻后的蟲子,趴在瓶壁上一動不動,周身卻一閃一閃的放出幽冷的綠光出來。那蟲兒身上綠色的光仿佛是極冷極冷的,瞧在人眼中時間稍長一些,似乎都能讓人的心凍結成化石。
牛五方捏著那只小瓶子,霍的站了起來,驚道:“夸蟻?”
“正是!敝苡吸c點頭。
“你從哪兒得來的?”牛五方急忙追問道。
見牛五方一臉震驚的模樣,周游反倒是松口氣的樣子,往青石上坐了下來,道:“我開的那間二手書店,賣出去的書雖然不多,但是舊書收購卻一直做的不錯……”
“你開二手書店不就是為了打個幌子收集資料嗎?”牛五方道,“有這種經(jīng)營思路,可不你收的比賣的多!
“話雖如此,但世間長了我也耗不起這個成本啊……咳咳,跑題了,”周游咳嗽一聲,又道,“說重點,我那里有收舊書的業(yè)務,時間長了,也有些人拿些舊貨過來賣,我瞅著有意思的也收。就前些日子,有位老街坊因為搬家,收拾了不少雜七雜八的,作堆兒處理給了我……”
周游回憶,他當時看那老人拿來的東西都是些沒有的破爛兒,沒什么價值,但看在街坊的份兒上,他也就收了下來,算是幫老人處理了廢品。老人走后,周游閑著沒事兒,在那堆廢品里翻檢了翻檢,結果在一個破爛鞋盒子里看到了這個小瓷瓶。
周游一眼就瞧了出來,這瓶子竟是物道蘇家造的觀瓶!周游很是驚喜,但他當時也只是以為自己撿了大漏而已,直到他按著觀瓶的設計,在瓶口摩了一圈,看見了瓶內(nèi)所藏之物,這才真正狂喜了起來。
“……我怕我是太心切看錯了,所以這才拿上山請您過目,”周游對牛五方道,“老師,的確是夸蟻沒錯吧?”
“的確是夸蟻。”牛五方看著徒弟,終于明白徒弟為何會像彩票中獎了似的一直傻笑了,“據(jù)我所知,夸蟻世所罕見,連書上的記載都很少,莫說是真正被發(fā)現(xiàn)的夸蟻……”
“據(jù)已知的資料,只有一只夸蟻是被保存下來的,”周游替牛五方把話說完了,“而這唯一的一只夸蟻,是被那個家伙所持有的……而現(xiàn)在,這夸蟻又到了我的手里……”
牛五方看著傻笑到無法自抑的徒弟,覺得自己有必要給他潑些冷水:“你是覺得,這是那個人的夸蟻,既然他的夸蟻能重新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就說明他從虛無之地重新回來了?我勸你別高興的太早,誰知道這夸蟻是不是他那只呢?”
“夸蟻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在花鳥市場上買到的,自然存活的幾率也近似等于零,而且在這個年頭,就算真有第二只夸蟻,還能有人認出它來,并且能完好無損地捕獲了特意放到觀瓶里?老師,你覺得現(xiàn)在這個時代,除了他,還有誰有這個本事做到這一步?這一定是他的夸蟻!”周游激動的又站了起來。
牛五方被徒弟說的也有些小小的興奮,但比起周游來他還是更慎重:“會不會是他去到虛無之地之前,把他收集的那些蟲子先藏到了什么地方,并沒有隨身帶著?”
“不,這等危險的蟲子,特別又是失竊過的蟲子,像他這么謹慎的人,都是一直隨身帶著的!”周游道,“而且我見過,他收集的那些怪蟲,全都存在萬象符中!說起來,那張萬象符,他差點兒就給了我……”
那張萬象符中,除了古怪蟲子,還有余下所有的云孤。原本那少年是要交給周游的,但是,在地下陰差陽錯的,也不知是碰巧還是有意,那少年還是自己留著那張萬象符了。
所以,話又說回來,包括夸蟻在內(nèi)的所有怪蟲,此刻也應該全都隨著那少年,呆在虛無之地才對。
可這只夸蟻為什么會獨獨出現(xiàn)在地面世界呢?
周游看著牛五方,眼睛閃閃發(fā)亮:“老師,你說他……他會不會已經(jīng)回來了呢?”
牛五方看著觀瓶中的夸蟻,沉吟片刻,道:“他已經(jīng)與建木大部融合在了一處,又被呼名之術所束縛著,想脫開建木回還,怕是沒那么容易。再說了,那虛無之地,怕是也沒那么好找到來去之路的……”
周游低了頭,聲音也有些發(fā)悶:“您說的這些,我也想過……”
“但你還是抱了一線希望,是嗎?”牛五方看著徒弟默然點頭,不由也有些心疼,想了想,又道:
“他本人回來的幾率,我想大概是近似于零的……但是,他隨身帶著的夸蟻又出現(xiàn)在這世上……我看,這似乎證實了我一直以來的一個猜想,那就是,虛無之地與我們這個世界,仍舊在某處保留著一個通道!
周游猛然抬起頭來,看著牛五方,眼睛清亮無比:“老師,您也這么想?”
“看來我們想到一處了?”牛五方笑道。
“嗯!”周游道,“之前我們通過夜市街那個飯店下到建木所在的深淵時,所經(jīng)行的通道,原是那樹精天極在貪吃鬼探出的縫隙基礎上擴建而成。我一直在想,既然一經(jīng)打開的地下通道,即使經(jīng)過封閉,也依然會殘留某種程度上的罅隙,成為再度打開的薄弱之處……那么,虛無之地不也是一樣嗎?就算那里的暴烈氣息需要被完全隔絕于我們這個世界,但是,畢竟我們曾深入到那里,畢竟建木也在我們這里露了一個頭,所以,在這兩個界之間,也應該存在一個薄弱之處,說不定……”
“說不定在這個薄弱之處,始終存在著兩界氣息的流動交匯,”牛五方道,“那氣息像是大海不停流動的洋流,恰巧將裝著夸蟻的瓶子從虛無之地,從那家伙身邊帶了出來!”
這種可能性非常大。
牛五方又補充道:“這些年,我偶爾能捕獲到氣息的怪異變動,始終得不到解釋,現(xiàn)在看來,那些怪異變動,像極了兩個不同世界的氣息交匯、沖撞所帶來的……”
“那些氣息變動是在哪里發(fā)生的?”周游忙問道。
牛五方卻搖了搖頭,道:“那些氣息變動,從方位上來看并無規(guī)律,有些甚至都不在九江城……但是那些氣息的性味卻出奇的一致,我只能確定氣息變動的來源是相通的,但源頭在哪里,通過何方通道而出,卻又極難追蹤!
“沒關系,老師,您一會兒把那些氣息變動的所有資料都給我,”周游道,“我再綜合夸蟻的線索查下去,總會有所收獲的!”
牛五方看著干勁兒十足的徒弟,真不忍心掃他的興,但是有些話還是要說,不然的話,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牛五方真怕徒弟經(jīng)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牛五方清清嗓子,道:“這么說,你從夸蟻這里查到有用的東西了?”
“現(xiàn)在只查到觀瓶,是那位街坊大爺從舊貨市場淘來的,我拿著瓶子去舊貨市場問了一圈,”周游聲音有些黯淡,“結果沒人對此有印象!
牛五方拍拍徒弟的肩頭:“你若是準備查下去,類似這樣有頭無尾的失望估計會很多,你要做好準備啊!
“明白!”周游對牛五方一笑,道,“這種大海撈針似的努力,我有心理準備……不過,這條路不管多難,我都會走下去的!既然有夸蟻從虛無之地流出,就一定還有其他的蟲子或者別的什么東西即將現(xiàn)世,我只要將有關之物收集起來,我就不信找不到有用的線索!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找到那條通往虛無之地的隱秘通路……”
“就算你能找到那條路,又怎樣呢?”牛五方故意打擊徒弟,道,“你如何進入,又如何安全的將他帶出來,并且不影響此界呢?那里的氣息,可不是鬧著玩的!”
周游看著老師,面上的笑意更深了:“這個問題,我還真有些眉目了!
“哦?”牛五方眉毛一挑,“怎么說?”
周游笑道:“我那二手書店雖然生意冷清,但也讓我有了不少時間。在店里坐著沒事兒,我倒是得了許多工夫,把那本記著字流的《說文解字》好好研究了研究。老師,你猜我在那書里發(fā)現(xiàn)了什么?”
“什么?”
“呼名之術!
“什么!”牛五方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字流里竟藏著呼名之術?”
“不是真正的呼名之術,”周游解釋道,“我只是發(fā)現(xiàn),字流里的某些技能和心法,與呼名之術有些相通的地方……當然,我所見的呼名之術也有限,也許理解會有偏頗,但是,從目前發(fā)現(xiàn)來看,字流絕對是和呼名之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且,我恍惚記得那家伙好像提起過一嘴,字流最初本就是他鼓搗出來的,只不過后來被劉氏兄弟慢慢完善發(fā)揚了起來!
“這樣啊……”牛五方仍有些不解,“就算是字流與呼名之術有些淵源,那對于你去虛無之地救人又有何意義呢?”
“在那本字流的書中,有一種方法,可以通過特定的字符,和特定的術法,施向失蹤之人可能去往的方向,就能將失蹤之人瞬間喚回!”周游一說起這個,就兩眼放光,“簡直就像是魔法似的!”
牛五方摸摸下巴,道:“如果沒猜錯的話……我想你所說的這個特定的方法所需要的字符,應該就是所尋之人的姓名吧?”
周游重重一點頭,道:“老師猜的一點兒沒錯!就是名字!也就是說,如果我找到他的真名實姓,并且能大致定位,我就能用字流的術法喚回他,壓根兒就不用進入虛無之地!”
牛五方微微點點頭,道:“這樣,意味著你不僅要通過可能不停出現(xiàn)的怪蟲,找到虛無之地通道的方位;而且,還要找出他的名字?”
“是呀!敝苡蚊碱^微微皺著,但臉上的笑容依舊。
牛五方嘆口氣,不由得替自己徒弟發(fā)愁:“這你可有的忙嘍!
“是啊……”周游也長長舒口氣,和老師并排坐在了青石上,一時無言。
“那么,下一步你準備做什么?”牛五方問道,“有沒有什么需要你老師我?guī)兔Φ模俊?br />
“我準備關了二手書店,開一家除蟲公司,”周游道,“到時候還請老師多介紹業(yè)務哦!
“除蟲公司?”牛五方微微一愣,卻又馬上了然,不由笑道,“真有你小子的……”
笑過之后,一時間兩人又俱是靜默。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一輪明月孤懸夜空,將無盡清輝灑在老松枝上,潑灑在松下聽風的兩人身上。
“那么,你的除蟲公司想好名號了嗎?”不知過了多久,牛五方開口問道,“還是就像你的二手書店一樣,并不著名號?”
“這次想要取個名字!敝苡窝鐾箍,道,“不如……就叫阿爾忒彌斯?嗯,阿爾忒彌斯除蟲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