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娘想,她此生最后悔的事,應(yīng)該是答應(yīng)繆行己的求婚。
她打破了自己不嫁的誓言,遭到了報應(yīng),把本屬于自己的不幸,牽連到了無辜的行己和青舟身上。
她以為,流落那幾年,沒再見到圖謀不軌之人的身影,已經(jīng)徹底擺脫追捕。她隱名字,居鄉(xiāng)里,最后還是被找到。
她可能注定不是一個可以停下來的人。
也許那晚,她就應(yīng)該堅持離開。
丙申年夏,青州大雨成洪,臨照縣整個淹掉,不久又生病疫。
繆行己在州學(xué)任職,學(xué)中有不少生徒染疾,他也不能幸免。
葉娘得知消息,馬不停蹄進城,果然見繆行己臥病在床。
葉娘摸了摸繆行己額頭,滾燙。
昏睡中的繆行己感覺到,幽幽睜開眼,想躲開葉娘的手,卻沒有力氣,“你……怎么來了,別,咳咳……當心過給你……”
葉娘寬慰道:“我不會得病的。睡吧,行己,睡一覺就好了!
繆行己又迷迷糊糊睡過去,恍惚中,好像記得葉娘有給他喂藥。
一覺醒來,燒退咳去。
繆行己驚奇,“葉娘,你做了什么,我怎么就好了?”
“一個偏方,說了你也不懂的。”葉娘一邊收拾著藥匣,一邊回答。
繆行己卻喜上眉梢,忙問:“什么偏方?葉娘,你寫下來,讓州府大人分發(fā)下去,那些生病的人就有救了!
葉娘知道,行己是個心善的人,放不下院中學(xué)子,也放不下州中百姓。
可葉娘沒辦法如救他一樣救別人。所謂的偏方,其實是她的指間血——可消百病,亦能招千災(zāi)。葉娘連青舟都沒告訴。
葉娘自認沒有割肉喂鷹的菩薩心腸,何況城中百姓豈止萬千,一人啖她一口血肉,她怕是骨頭都不用剩下了。
但她會答應(yīng)他,盡力而為。
葉娘握住繆行己的手,“行己,我知道的,我會的,你好好休息。”
“你自己也要當心!笨娦屑宏P(guān)心道。
“我命很硬的,你忘了?”
“再硬,也不是鐵打的!
葉娘嗤笑。
她命里無惡疾,故比旁人更敢深入病廬。葉娘看病、開藥,又看病,調(diào)整藥方。
折騰了幾個來回,每次癥狀有所緩解,不日又反復(fù)。
如此這般,致病之源莫不是和周圍日常之物有關(guān)系?
葉娘坐在石墩子上打盹,半夢半醒間突然有所感,騰一下站起來,拉住旁邊人的袖子也不知道是誰,興奮地說:“水!是水。青州飲的都是洋水,臨照就在洋水上游!
臨照縣遭遇山洪,牲畜被沖到河道,尸體堆積如山。人飲用了不干凈的水,患病感疾。
青州大人聞得,當即派人加急清理了河道,焚燒牲畜尸體。又花了三個月,分藥治病,才真正度過這場天災(zāi)。
葉娘也基本沒日沒夜忙活了三個多月,再硬的身子骨,終是累垮了,倒頭睡了三天。
也多虧這三天,有理由謝絕所有有的沒的的探訪。
是青州知州把她的功勞夸得太大,鬧得大家都說她是女神醫(yī),都想來看一眼。
葉娘自是裝病一個沒見,獨自悄無聲息地回了千乘縣,把一堆人留給了繆行己應(yīng)對。
葉娘這一趟,把未滿十歲的青舟扔給王嬸三個多月,再見青舟只覺得瘦了。
天氣漸寒,青舟已經(jīng)穿上厚重的秋衣,胖了不止一圈,青舟不知道娘哪里看出來他瘦了。倒是娘親,下巴都尖了。
青舟關(guān)心問:“娘,你病看完了嗎,還要進城嗎?你要我背的書我已經(jīng)背完了,我可以和你一起去!
“娘不走了,”葉娘會心一笑,攜青舟進屋,“那娘考考你,和解方劑背一下!
“這個太簡單了!鼻嘀巯訔壍卣f。
***
青舟生在冬月十七,子末丑初,屬狗。
那夜無風(fēng),卻下了好大的雪,倒比平時不冷一點。
葉娘從早上開始腹痛,疼得整個人都虛脫了,只能靠著些參湯蜜水維持體力。
好痛……
她再不要生孩子了!
終于,腹部猝然一空,嬰兒的啼哭聲響起。
屋外,遙遙傳來一慢三快四聲梆子。
咚——咚!咚!咚!
四更天了。
葉娘強撐著,看了一眼襁褓中收拾妥當?shù)膵雰,便昏睡過去。
青舟的名字是繆行己取的,取自“輕舟已過萬重山”之意。
李太白的詩總是這么流麗飄逸,卻也過于飄逸。
輕舟二字,太輕太浮,故葉娘改之。
青,取之于藍而勝于藍,又為東方之色,主生,寓意康壽,是故此地名青州。
再沒有比這個字更適合的了。
時光流似箭,忽而已是十年光景,又是冬月十七。
青舟從早上開始問:“娘,爹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比~娘回答。
沒過一會兒他又來問:“爹什么時候回來呀?”
“快了快了!”葉娘無奈道。
慣例,繆行己旬休才會回來。今天三不沾,不怪青舟一直惦記,惦記他的禮物。
薄暮,繆行己搭著牛車還家,十歲的青舟像只兔子撲過來,“爹,你回來了!
青舟注意到繆行己懷里抱著個東西,還用袖子神神秘秘遮住,好奇問:“爹,你懷里抱著什么?”
繆行己一笑,移開袖子。
是只米黃的松毛小狗!耷拉著耳朵,毛茸茸的一團。
“狗!”青州興奮地蹦了起來,捧著他的小狗,一個勁地摸。
一旁的葉娘失笑,問繆行己:“你哪里搞來這么一個玩意兒?”
“路上看到有人賣狗,就買了一只!笨娦屑憾道锏木胚B環(huán),才是真正的禮物。不過和狗崽比起來,九連環(huán)也成了無人問津之物。
繆行己暗笑。
突然,天邊炸出一聲炮響。
夫妻二人雙雙抬頭。
估計是哪家小孩兒放炮玩。
繆行己收回目光,沖青舟喊道:“青舟,外面冷,進屋里玩吧!
***
他們家,自此有兩只小狗了。
青舟還趴在地上,和狗子逗樂,連葉娘給他煮的紅殼雞蛋,也要分一大半給狗吃。
葉娘哭笑不得,但今天青舟生辰,也便任他高興。
俄而,響起一陣敲門聲,“繆先生、繆夫人,在嗎?是我,王四。學(xué)宮出事了,讓我來找你們!
聽到事關(guān)學(xué)宮,繆行己急忙開門,問:“怎么了?”
王四朝門內(nèi)張望,“繆夫人在嗎?”
“找我什么事嗎?”屋內(nèi)觀望的葉娘不解。
這個名喚王四的人,葉娘認識,是學(xué)宮的守門小廝,葉娘還給他治過病。
葉娘話音剛落,門口的王四被人推開,一名紅衫女子從后現(xiàn)身,薄紗覆面,只露出一雙媚眼,眉尾繪著鳳尾蝶。聲音也是極嬌極魅,含笑含妖,喚道:“繆夫人,聽聞你醫(yī)術(shù)高超,我想請你到敝教做幾天客,不知能否賞光?!
一旁的王四趁機湊近紅衫女子,阿諛道:“大人,人我已經(jīng)幫你找到了,銀子……”
這么大冷天,他跟蹤繆行己可不容易呢,信煙也險些把他手燒著。
紅衫女子睨了一眼王四,勾唇挑笑,“我自不會少你的。”
話音未竟,只見王四瞬間渾身顫抖,雙目暴凸,斷氣倒地。
繆行己大駭,質(zhì)問:“你是什么人!”
紅衫女子目不斜視,目光始終投向葉娘,款款走近,“繆夫人,隨我走罷!
“你要干什么!”繆行己攔在妻兒面前。
“聒噪!奔t衫女不耐煩地瞪了繆行己一眼。
頓時,繆行己只見眼前浮現(xiàn)千萬張青面獠牙的惡鬼面具,咯咯咯笑個不停,魔音貫耳。
頃刻,繆行己七竅流血,躺倒在地。
“行己!”
“爹!”
紅衫女繼續(xù)上前,腿被一只手抓住。
低頭一看,竟是目瞎耳聾的繆行己。
“葉娘……走……”他欲說,卻已經(jīng)沒有聲音。
葉娘哭著,一把拉起青舟,往外逃。
紅衣女冷嗤,“不自量力!
說著,她廣袖一揮,玄蝶紛飛,翅翼成刃,將男人剮成十四段。
十四,她喜歡這個數(shù)字。
卻一滴血也沒有。
盡被蝴蝶所飲,化成赤色。
紅衣女重新邁開步子,追,不,不能稱之為追,閑庭信步般走向葉娘。
一只蠢狗崽子嗷嗷亂吠,撲過來,咬住她的裙子。
一個一個,沒完沒了。
“哪里來的畜生!”紅衣女煩不勝煩,一腳把狗踹開。
狗撞到桌腿,汪嘰一聲,四肢抽搐了幾下,再沒有反應(yīng)。
暮暮黑天,落下細小的雪,落到小狗蓬松的毛上,化不去,越積越多。
所有勢利的、善良的、新生的生命,終結(jié)于這一夜。
夜如其何?
夜未央。
***
【作話】
繆行己死前想的:葉娘確實不應(yīng)該嫁給他這個文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