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花謝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幾個時辰之前。
這邊廂虞年還在玉華殿與眾長老糾纏,山下,一個小小身影踉蹌著步子,終于來到了映月宗大門前。
夜色如墨,寂靜無聲,月光稀薄,照不透這片深邃的孤寂。
微風徐徐,吹過空曠的林間,帶起幾片落葉,沙沙作響。
少年的腳步聲在靜謐的空氣中顯得尤為突兀。
謝確行走之際,步履不穩(wěn),猶如醉漢搖搖欲墜,左搖右晃,每一步都顯得艱難重重,每一次落足都帶著無力的顫抖,難以尋得支點。
胸口處的劍傷還在不斷向外滲著猩紅,他一手捂在傷口處卻是徒勞,指縫間不斷有鮮血涌出,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止也止不住。
虞年給他的傷藥早已用盡,若非如此,他怕是撐不了這一路。
那晚,應琢欲取他性命,對方要殺他,更是要折磨他。那把生銹的鐵劍緩緩破開皮肉、刺穿胸膛,鉆心的疼痛如胸口的血流一般涌來,直到最后疼到昏死過去。
他僥幸逃過一命,本不該再來找虞年。
可謝確就是想知道,是不是真如應琢所說,姐姐不想見他,姐姐讓他......滾。
從明州城前往映月宗其實用不了幾日,但謝確傷勢過重,一路養(yǎng)傷一路歇息,這才在今夜趕到。
玉瓦金檐在夜色中若隱若現(xiàn),跳動的靈力衍化成一層層無形的波紋,透過冷冽的夜風,輕拂過他濕潤的額頭。
銀光皎潔的月色下,謝確抬頭望向幽暗中隱約可見的宗門輪廓。
他并非修士,進不去宗門,只能求著看守大門的弟子讓他進去見虞年一面。
只一面,一面就好,他好想見她。
那弟子手持靈劍,姿態(tài)端得高傲,語氣中都透著不可違抗。
“今日宗門大比,沒有邀信,外人不得擅入。”
他又瞥謝確一眼。
況且,眼前這少年不過是個沒有修為的凡人,如此急迫想見虞師姐,卻又講不出個由來,怕不是看師姐善良好說話,想來走后門的吧...
孤月拂照下,謝確臉色蒼白如紙,傷口處的疼痛陣陣傳來,還在咬牙堅持。
少年唇角微顫,語氣中帶了一絲懇求,“不...我是真的找姐姐有話要說,我——”
“姐姐?”,聞言那弟子面上帶了一絲嘲諷。
“虞師姐是什么人,憑你也能張口閉口就叫姐姐?”
他眼神不屑地上下打量面前這少年一眼,一身衣裳破布襤褸,腳下的鞋都不知去了哪里,渾身都看起來似個乞兒,唯一值錢點兒的也就他腰間那枚乾坤袋了。
見狀,他嗤笑一聲。
這幾日自己本就因宋亓一煩得不行,這才申請從太初峰灑掃轉(zhuǎn)到宗門口做個看守。
本想看個門總能清閑許多,也能躲了宋亓一那個瘋子,不想又恰逢宗門大比,忙得焦頭爛額,這小子現(xiàn)在來也算是撞槍口上了。
看眼前這少年好欺負,他嘴下可是毫不留情。
“我看你也別想了,虞師姐可是扶搖仙尊門下唯一親傳弟子,外人來見都得先去信再等上幾日”,那弟子嫌棄地瞅他一眼,又繼續(xù)道,“來路不明的人可就更別想了”
謝確從不知虞年二人的來路,只知她在映月宗,他也從未想過可能會被攔在門外,一路上,滿心都是見到人后要好好道歉,腦中的話反復措了無數(shù)遍,如今卻是一句都用不上。
對面人看少年嚅囁著唇瓣,眼眸低垂,半天也沒吐出一個字來,人卻就站在這里不愿走,一副不讓他進便不罷休的姿態(tài)。
莫不是真想就這么傻站一夜吧?還是說他想站到自己同意他進宗門為止?
心念至此,那看門弟子面上多了絲不耐。
“這樣吧,我也是看你著實可憐,便給你指一條明路”
“今日宗內(nèi)有大比,載人的云帆皆已借出,凡人是上不去映月宗的”
映月宗坐落于兩山之間,高至千米,幾乎嵌于云端,修士進出都得御劍,他這話倒是也沒說錯。
謝確只見眼前的人用劍尖兒指了指不遠處的石階。
“但這階梯可直通映月宗內(nèi)門,你若有心,便自己走著上去吧”
石階乃映月宗初立時所建,也是當時掌門為讓弟子們強健體魄,一塊塊搬來的青石,鋪就了這么一條小路。
如今近千年過去,宗內(nèi)掌門都換了數(shù)任,曾經(jīng)的規(guī)定也早已被廢除,階上斑駁陸離,石面磨損,石板裂縫中,苔蘚斑斑,已是荒廢許久。
那弟子如此說,不過是想讓眼前這少年知難而退罷了。
畢竟這石階盤繞著直通云霄,少說也有上萬層,修士走下來都累到腿軟,更何況他一個普通少年?
可卻不想,面前人望著那階梯,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眼底盡是決意。
“好”
謝確沒有再多言,捂緊胸口傷處,赤裸的雙腳一步步踏過雜草,向石階上走去。
足下落處是苔蘚和碎石,胸口流下的血順著指尖滴滴落在臺階上,夜色中,謝確腳步聲漸遠,只余他孤影錯落于斑駁的青石板路上...
映月宗大門前,那弟子望著少年漸遠的身影,面上都有些掛不住。
一個個都想見虞年,一個個卻都是瘋的。
另一個,可不就是玉清峰上那位嘛...
他突然就想起自己無奈做大門看守的原因。
那時他還在太初峰上負責灑掃,宋亓一照常提劍來找扶搖仙尊。
本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日,可那日,他竟親眼看見虞年師姐從房門中走出!
他一度以為是自己眼花,還想再去探究,可當時仙尊恰巧趕到,他匆匆瞥了一眼便沒再敢看。
宗內(nèi)人皆以為他是因驚嚇,所以才將虞師姐詐尸一事上報,實則,是被宋亓一給逼的。
那日宋亓一被扶搖仙尊重傷,最后硬是站在雨中昏死了過去,還是他把人送回去的?刹幌耄@人醒來后居然馬上又去了太初峰!
那時仙尊和師姐皆已下山游歷,不知所蹤,宋亓一看不見人影,便纏上了自己。
一字一句問的都是那日他是不是也看見了虞年,反復向他確認當時究竟是不是幻覺。
可他確實也看見了,便答著說是,不想那人卻更瘋了。
自那以后,宋亓一每日都守在太初峰上,次次見面都要問他有沒有看見虞年,知不知道她去了哪,得不到答案后,則又重新開始問那日的虞年是不是他的幻覺。
自己回答是也不對,回答不是也不對。
每天被問得要瘋,可偏偏這人不依不饒,得到答案后也不甘心還要反復再問。
他躲著宋亓一還來不及,于是便申請換個地方值守。
可還未等他清閑半日,這瘋子竟又尋來了!
自己眼看著宋亓一瘋了五十年,當時卻難得見他神志清醒一次,他面如溫玉,身穿一襲灌籃錦衣,黑發(fā)如瀑一絲不茍地束于腦后,一枚青玉簪將其固定。
平日里身上、臉上的道道劍傷皆已不見,想必是終于肯花心思醫(yī)好祛疤了,只是那嘴角處還爛著一塊,不似刀劍所傷,更像是被咬的。
“你去將虞年一事....上報掌門”
當時宋亓一突然吐出這樣一句話。
話間,自己不時瞥向他嘴角看,或是被對方發(fā)覺了。但宋亓一還以為自己是在瞧他今日的穿著打扮,那人抿唇溫和一笑,道,“這件,年年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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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廂。
此時,距宋亓一讓那灑掃弟子通告虞年身死之事已過去整整一日。
叁人同長老們糾纏半夜,終是在宗門大比前出了玉華殿。
幾人身影出現(xiàn)在殿外長廊之上,宋亓一跟在虞年身后,眼神放在前方女子身上,再無轉(zhuǎn)移。
長廊曲折延展,廊柱雕欄,畫棟飛檐。
兩旁垂柳依依,綠蔭如蓋。
虞年一襲細織輕羅,裙擺隨風輕拂,如水中芙蓉,腳下步子輕快。
宋亓一跟著,突見前面少女腳步一停。
她回眸,盯他片刻,還是從乾坤袋中掏出一瓶傷藥遞給了對方。
“拿去,記得把傷治好”
方才她便看見了,宋亓一嘴角處還有個小血口,應是那日咬他那一下還未痊愈。
修士的自愈能力遠超常人,這么個小傷過了幾日應當早好了,可虞年不想深究,只想著他面上掛著個痕跡總不算好,還是莫讓人看見了吧。
她見宋亓一唇角一彎,眉目間似攏了光華,伸手接過了玉瓶。
“嗯,好...”
虞年也不多言,看對方收下,便回頭繼續(xù)管自己腳下的路,一旁應琢臉黑得跟鍋底似的,但虞年更懶得理他。
前面兩人還在邁步走著,身后,宋亓一垂眸看向了手中的玉瓶。
他一手不斷在細膩瓶面上磨磋,一手撫上了自己久久未愈的唇角。
此刻那處已結(jié)了痂,以修士體質(zhì),這點小傷又何須用藥,不過半日便能完好如初。
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按壓在唇瓣上,用力到指節(jié)都在泛白。
指尖還在不斷下壓,已是不知第多少次了,他又生生破開了那層薄痂,霎時間,血流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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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宋家以茶藝聞名。還有前夫哥讓人去找掌門,就是因為他實在找不到自己老婆了,只能想辦法讓別人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