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扎著馬尾辮的年輕女孩狼狽地放下了啃了一半的甜甜圈,像是一只被中途打斷進食的松鼠,她驚訝地瞪大雙眼,圓潤的臉頰瞬間紅透了。
女孩連忙清空鼓鼓囊囊的兩腮,快速收拾好桌面,扯出紙巾擦著嘴角,局促且靦腆地站起身,道:“真不好意思,秦女士,我沒想到您會到得這么早。讓您見笑了,我……今天早上沒來得及吃早飯!
秦溯之不以為然地笑笑,在女孩的對面坐下。她的目光掠過這間咖啡館暖色調(diào)的裝潢,在桌旁墻壁上掛著的一副風景油畫上多停留了片刻,認出它并不是復制品。
而女孩的盤子里只裝著一只半甜甜圈,佐餐的是一杯純凈水。
“再吃點什么嗎?我請客!
女孩羞赧地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謝謝您!
秦溯之徑自招呼來侍者,要了兩杯咖啡。
“嘗嘗這家咖啡味道怎么樣,我聞著還可以!
“讓您破費了!真不好意思,秦女士!
“沒什么!鼻厮葜⑿χ磁⒛贸龉P記本,見她已經(jīng)做好了記錄的準備,道:
“是我麻煩了你,約好的時間一推再推,抱歉,最近事情太多了,實在抽不開身!
女孩體諒一笑:
“沒關(guān)系,我們的時間還很充裕,請您放心,我之前有過幾次協(xié)助創(chuàng)作自傳的經(jīng)歷,選擇我不會令您失望的!
侍者端來了兩杯咖啡,秦溯之在自己的那一杯里加了三塊方糖才罷手。
“我看過你之前的作品,我很滿意!鼻厮葜當嚢柚猩v著熱氣的咖啡,“這本自傳會留你的名字,你只用做整理工作,不需要太多潤色或者修改!
“好的,秦女士,我明白!
她點頭表示接受,略微頓了頓,開口問道:
“不過——我知道您是在‘統(tǒng)一繁衍’中誕生的,您會提起撫育院的生活經(jīng)歷嗎?如果有這部分內(nèi)容,發(fā)布可能會有些麻煩。近幾年聯(lián)邦對社會化撫育的相關(guān)問題很敏感!
秦溯之嘗了嘗她的咖啡,果斷又加了一塊方糖,她抬頭看向一臉認真的年輕女孩,不以為然地笑了笑:
“沒關(guān)系,我沒打算公布它。”
撫育院是一只時時刻刻上滿弦的鐘表,
作為一塊無限接近于完美的表,它自有它按部就班、不可更改的運轉(zhuǎn)規(guī)則,展示出來的如此,隱于人后的亦如是。
我知道很多從扶育院出來的人會夸贊它的整齊劃一、一視同仁,懷念它的平均和平等。他們會談?wù)撃切┤f年不變的統(tǒng)一服飾,如數(shù)家珍地講每個人在起床和入睡前得到的擁抱,以及隨機分配的人造人看護……在他們的描述里,扶育院是一片完美無瑕的伊甸園,那里只存在歡笑和成真的美夢。
很遺憾,真正的“夢”是他們對扶育院的描述。我從來不會把作出這種描述的家伙視為我的同類,他們注定在自己締造的泡沫里度過可悲愚蠢的一生——
女孩停住筆,猛地抬起頭,有點尷尬地笑了笑,建議:“秦女士,要不要把‘可悲愚蠢’改得柔和些?”
“不需要!
秦溯之的視線好不容易才從糖罐移到女孩身上:
“這是實話,況且他們‘可悲愚蠢’到不可能看到這些內(nèi)容。”
所有的平均和平等都不過是假象?上г诒姸嗟摹叭嗽炱贰薄堑,我習慣這么稱呼他們。能夠看破這一點的實在寥寥無幾。
從我記事起,沒完沒了、永無盡頭的測量就占據(jù)了我們的生活。撫育院非常執(zhí)著于獲得那些干癟、沒有太大意義或者價值的數(shù)據(jù),反反復復地測量身高、體重、臂長……他們喜歡用那些無聊的數(shù)字來研究“人造品”,借此及時糾正,及時處理。
撫育院熱衷用不同樣式的穿著來區(qū)分我們的年齡階段,他們從不告知任何人清晰明確的出生日期——這也是他們慣用的手段,刻意地制造混沌。
盡管撫育院聲稱我是他們計劃中的唯一意外,堅持除了我之外并不存在智商突出的個體。但我記得非常清楚,在我穿白袍子,還沒有完全學會走路的時候,我親眼看見他們帶走了一個用積木搭出精美城堡的女孩,她被抹除得相當徹底,至今我都不確定她姓甚名誰。
午后的陽光金燦燦地淋在原木桌面上,秦溯之舉起咖啡杯,自顧自地啜飲了一口,任憑苦澀與甜膩交織的熱液滾下喉管,填補隱約作痛的胃囊。她看著窗外矢車菊色的天空,旁若無人地繼續(xù)講述。
某一天,新派發(fā)下來的袍子不再是單調(diào)的白色,而是一種溫柔的灰藍色。撫育院的孩子們早在書里了解到,外面的天空是藍色的。
得到全新服飾的孩子們席地而坐,樂此不疲地撫摸著身上的衣袍,興致勃勃地由布料的藍色發(fā)散到未曾親眼見過的天空,以極小的音量竊竊私語。
在極度貧瘠、蒼白的生活里,哪怕是新衣袍的灰藍——這遠遠談不上艷麗的顏色,對于他們而言就已經(jīng)足夠亮眼驚艷。
臉圓得分外規(guī)整的瑪麗婭,她顯得尤其高興,用游走在氣音和破音之間的聲音道:
“我們換上藍袍子,就代表我們可以出去了!”
幾乎每一個孩子的臉上都因這句話浮現(xiàn)出驚喜和興奮!俺鋈ァ薄@個詞語對于他們有著難以想象的誘惑力。外面的世界——一直交錯地出現(xiàn)在教學圖冊和娛樂畫冊里的那片藍天白云、花紅柳綠的世界,遙遠、虛幻得恍若易碎的夢境。
他們當然知道“外面”和撫育院大不相同,知道在純白而柔軟的墻壁之外存在著一個危險與美好并存的“外面”。但是他們對“外面”的接觸始終只局限于書本,只知道籠統(tǒng)的、被刻意美化并修改的大概。
研究員——那些不近人情的冰冷大人們總是向他們強調(diào)——“你們還沒有到可以出去的年紀。”
“真的嗎?”
瑪麗婭的悄悄話讓他們既期待又懷疑,棕色眼睛的保羅說:“我想他們一定不會讓我們每一個都出去。我聽說,他們總會留下來一兩個!
“為什么要留下來一兩個?”
有孩子問了這么一句,但沒有人回答他。撫育院值得問“為什么”的事太多了,饒是好奇心再旺盛的孩子,也早已習慣了沒有答案,懂得接受沒有答案。
“如果真要留下來一兩個,我們得商量好把誰留下來。”
孩子們齊齊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畢竟他們自出生起就無一例外地呆在一片單調(diào)的白色里,僅僅一抹灰藍便能令他們興奮許久,誰又會愿意放棄一睹萬千斑斕的珍貴機會呢?
孩子們中最活躍的、隱隱有成為孩子頭兒趨勢的瑪麗婭嘟起嘴巴,圓溜溜的眼睛在每個人身上掃了一遍,然而還沒等她開口說上一句什么,就聽角落里“噼里啪啦”一陣響動。孩子們紛紛扭過頭瞪著眼看過去。
秦溯之從角落里站起來,用腳尖踢了踢近前的一塊白積木,似乎是在剛才不小心弄倒了自己搭好的積木。她不言不語的,一雙生得細長的眼睛平靜地回望著神態(tài)各異的其他孩子。
大家先是安靜了片刻,隨即便有孩子揚聲道:
“喏!秦溯之,上次體檢,你是不是還是個子最矮的?”
秦溯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瘦仃仃地站在那兒,身體已然無聲地為她做了答。
新?lián)Q的這一身藍袍子很不稱她,過于寬大地蕩在身上——這孩子完全不像是穿著件衣服,倒像是被隨隨便便裹了一匹布,再下一刻,或者再多做幾個動作,她整個人便要從這卷臃腫的布料里墜出來。
“何止呢!她的體重、臂長——”有孩子附和道:“她還是個小小孩兒呢!”
瑪麗婭為難地看著秦溯之,她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和同組的孩子觀點相同,瑪麗婭也認為這個半路塞到他們組的孩子,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盡管他們都不知道任何人確切的年齡數(shù)字,但瑪麗婭還是非?隙ǎ厮葜^對比她們小好幾歲,否則她只可能是發(fā)育嚴重遲緩。
然而鑒于撫育院絕對不會留下一個發(fā)育嚴重遲緩的孩子如此久,旣悑I只能認為秦溯之是年齡過于小了,而一個組的孩子們是不應該有這樣大的年齡差距的,如果瑪麗婭是研究員,她一定會刻不容緩地糾正這個錯誤,旣悑I常常認為這個孩子甚至不具有理解他們交談的能力,秦溯之實在是太安靜了,她有時候安靜得有點詭異,這種詭異隱隱約約帶著幾分病態(tài)。
此刻,這個安靜的“小小孩兒”專注地看著他們,忽地開口道:
“我可以留下來。”
秦溯之的“主動”得到的卻并不是驚喜,而是詫異。
有幾個孩子甚至張大了嘴,不知道是不是想說幾句什么勸勸她。但很快,他們都閉緊了嘴巴,把嘴唇抿成一條又平又細的線,木然地看著她。
瑪麗婭環(huán)顧左右,沒辦法,作為頭兒,她只得出來打這個圓場:
“秦溯之,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瘦小的孩子不吭聲,盯著瑪麗婭。
秦溯之細長的眼睛猶如一道未知的、黑黝黝的裂縫,與這樣的一雙眼睛對視,瑪麗婭莫名地想要打冷顫,她避開那孩子的眼睛,局促地笑了一聲。
瑪麗婭本能性地不想探究那道裂縫之后是什么,她一向極懂得分寸,于是便道:
“好吧,那你就留下來!
孩子們都看了秦溯之幾眼,這個慣常被忽視在角落里的女孩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guān)注。但秦溯之并不對此做出回應,只是繼續(xù)在她的角落里坐下來,漫不經(jīng)心地擺弄著她的白積木。
他們陸續(xù)回過頭去,不再多朝那個角落望去一眼,佯裝無事發(fā)生。
許久之后,保羅把半邊身子都貼到瑪利亞身上,同她咬耳朵,這句話可能是他自己想要說的,也可能是他在替別人傳話:
“她可真是個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