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色的液體自鏡面緩緩流下,淋漓地滴落在潔白的地面上,方才尖銳的警鈴在響過叁聲后戛然而止,隨即不情不愿地把剛剛吞沒的液體滴落聲吐了出來——
嘀嗒、嘀嗒……
阿洄僵硬地轉(zhuǎn)過頭,躺在床鋪上的秦溯之支起身子,墨也似的黑發(fā)披散下來,襯著她那張因久不外出略顯蒼白的臉頰——細眉細眼里透著十足的孩子氣——她的的確確是個孩子,一個還需要聽睡前故事的孩子。
秦溯之笑了笑,露出一口又細又白的牙:
“阿洄,繼續(xù)念呀!”
這一刻,阿洄懷疑自己的生產(chǎn)商在他的材質(zhì)上說了謊。他們義正嚴辭地保證在他這款型號的人造人身上除了那顆超高級別的芯片,絕對沒有使用任何金屬——但阿洄分明感覺到自己的舌頭僵硬得像一塊冰冷的金屬,口腔里彌漫著鐵銹味。
嘀嗒、嘀嗒……
身體先于意志——如果阿洄真的擁有真正意義上的意志的話,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本厚重而陳舊的故事書,握住那枚書簽,念道:
“……她從坩堝里倒出沸騰冒泡的藥水,盛在兩只刻有家族花紋的銀杯里。宮殿靜謐無聲,跪在王座下的孩子額頭抵著滿是灰塵的地毯,他不肯抬頭,不愿去看他所謂的母親!
“‘我們來賭一把!硕酥鴥芍汇y杯走向他,‘這兩杯藥水,據(jù)說有一杯飲下可以長生不老!
“血一樣紅的裙擺自王座上一階一階地漫下來,她來到孩子面前,沒有人跟他完整地說完整個‘據(jù)說’——另一杯藥水通往的是冰冷的、痛苦的死亡!
秦溯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阿洄立刻把故事書合上,書簽殷紅的穗子探出泛黃的書頁,汩汩地垂落,貼附著有所磨損的書脊。
一如他們共同度過的無數(shù)個夜晚,她的哈欠過后,提示晚間入睡的休息鈴便按部就班地響起,蜂窩形狀的房間自動地逐漸暗下燈光。
“阿洄,我困了。”秦溯之翻了個身,空出半張床鋪。
她看著他,笑吟吟的,“過來嘛!”
他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阿洄順從地在秦溯之身旁躺下,此刻他無法入睡,一雙眼睜得大大的,呆呆地注視著房間的頂部——那片六邊形的黑色空洞。
“溯之!
阿洄平躺著,雙手規(guī)矩地搭在腹部上,試探著叫她的名字。
她“嗯”了一聲,阿洄感受著自己的舌頭,它終于更像是一塊肉,而不是一塊鐵了。
“我知道你不想談這個!
這不是一個好的開頭,尤其在這種情況下,阿洄心知肚明,但是——
他盡量把語氣放得溫和得不能再溫和:
“我覺得我們應該再想想,他們并不支持,你想做的這件事風險太大了,起碼……起碼你應該等到成年以后再考慮,你畢竟……”
秦溯之的眼睛沒有情緒地看著他,阿洄的舌頭即刻又鑄成了鐵。
與他躺在同一張床鋪上的女孩,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一團孩童氣,并且面上神色如常,但阿洄卻只覺得自己的兩條腿像是才從急凍箱中拔出來,酸軟無力,隱隱發(fā)顫。
“他們不支持我做的事情太多了。”
她注視著他:
“不然怎么會有你呢?”
“溯之,我,我們——”
她轉(zhuǎn)了個身,背對著他,打斷他的陳詞濫調(diào):
“我已經(jīng)決定了!
話音剛落,埋在阿洄身體深處的芯片便立即警告并施加懲罰。難以言喻的痛苦如勢不可擋的浪潮般涌過來,床鋪上的他不受控制地痙攣,每一寸肌肉都在顫抖。然而經(jīng)過修改的程序完美地操縱著他,使他在失去意識的邊緣無限徘徊,無法昏迷,無法動作,齒關緊緊閉合,將一切聲響和影響控制在最低——與夢囈和翻身相差無幾。
身旁的秦溯之睡眠一如既往的好,床鋪另一邊的顫動也無法影響她,他聽到她呼吸綿長,已然進入了夢鄉(xiāng)——一如他們共同度過的無數(shù)個夜晚。
阿洄呆怔怔地看著頭頂那片六邊形的空洞,黑沉沉的。
嘀嗒,嘀嗒……
蘋果骨碌碌地滾到他的腳邊。
阿洄俯下身子,把那顆紅彤彤的果實撿起來。
“秦溯之,你真的要造一個只屬于你的孩子嗎?”
戴著藍色發(fā)圈的小女孩抱住秦溯之的胳膊,用一種隱含崇拜的語氣小心翼翼地發(fā)問。
秦溯之正在對面前筐子里盛著的蘋果挑挑揀揀,她皺著眉又丟出一顆,再度滾落到他的腳邊,阿洄把它撿起來,放進自己的筐里。
“我想要一個最完美的、沒有瑕疵的果子!
他聽見她這樣回答那個女孩。
“唔!迸⒂悬c困惑地點點頭,顯然沒有完全理解秦溯之的回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筐里的蘋果所剩無幾,秦溯之仔細打量著手里的那一顆,她全身心都在評估這顆果實是否“完美”上了。
女孩還是沒忍住,輕聲道:“我還是有一點不明白——”
秦溯之把視線從蘋果上挪開,扔掉了它。
“怎么了?有什么不明白?”
“你說你要造一個‘只屬于你的孩子’,但是……但是你是女性,你只有卵細胞……雖然我們都沒有父母,可我們也都是由卵細胞和精子結(jié)合才誕生的……”
“秦溯之,你是要克隆你自己嗎?”
筐里的蘋果都被她丟光了,阿洄的筐里擠擠挨挨一片紅。秦溯之摸了摸空筐的提手:
“不是克隆!鼻厮葜哪抗饴湓谂⒑谌鐬跄镜陌l(fā)絲上,露出一個友好的微笑,“是孤雌生殖!
“呀!”
女孩驚呼出聲,“但是有關人類孤雌生殖的實驗不是全部都失敗了嗎?再說……”
她頓了頓,湊近秦溯之,掩耳盜鈴式般壓低了聲音:
“上面不是禁止重啟人類孤雌生殖的實驗嘛?”
“是這樣!鼻厮葜灰詾槿坏攸c了點頭,“但我會讓他們同意的!
“秦溯之——”
女孩還試圖再說些什么,圓潤的雙頰因激動浮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色,而提起裝滿蘋果的筐子的阿洄也恰在此時叫了秦溯之一聲。
秦溯之下意識地回頭,看到他笑得眉眼彎彎。
“溯之,我們回去吧,我會把蘋果都切成標準的菱形!
這個提議深得秦溯之的心,她立刻同戴著藍色發(fā)圈的女孩告別:
“明天見!
隨即快步走到阿洄身邊,習慣性地拉住他的右手——他總是會為她空出這一只手。
“就切最后的那一只。”她認真地囑咐。
“我知道!
阿洄微笑,他知道秦溯之會要他切她最后丟掉的那一只蘋果,也知道為什么她丟掉它,更知道她一定會加上這句囑托。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最近和那個女孩走得很近,溯之!
薄如蟬翼的紅色果皮從銀亮的刀刃上滾落,阿洄沒有盯著那柄利器,他的眼睛總是望著她。
“你很喜歡那個女孩嗎?”
她似乎思考了一瞬,很快搖了搖頭,語氣平常:
“沒有,談不上喜歡。她和這里的其他人都一樣。”
“我注意到你一直在看她的頭發(fā)?你想要同樣的發(fā)型嗎?那種辮子我也會編!
“不喜歡!
秦溯之這次的回答更為斬釘截鐵,她一只手托著帶著點嬰兒肥的臉頰,百無聊賴地看著阿洄一點點把蘋果切成菱形。
阿洄提著的心剛因為她的安靜松下來些,面上的笑意才有了幾分真切,秦溯之便猛然大膽地朝尖利的刀刃摸來,嚇得他馬上撇下刀子,惶恐而迅速地抓住她的手:
“別碰這個!很危險!”
他的急呼甚至變了調(diào)子,破音破得像一對壞掉的銅鑼,她卻依舊平淡無波,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哦!
秦溯之站起身來,走到銷毀箱旁,系發(fā)的絲帶不知道何時松脫了,她索性一把將它拽下來,扔進了銷毀箱。
心有余悸的阿洄不住地向她看去,但她背對著他,阿洄看不到她的神情,思來想去,只好柔聲繼續(xù)剛才的話題:
“那你為什么總是看她?你不喜歡她,也不喜歡她的發(fā)型。溯之,我還以為你想和她做朋友,和她來往……”
這番話終于使她有了反應。
秦溯之理了理披散在肩頭的黑發(fā),慢條斯理地評價:
“阿洄,你不夠聰明!
她轉(zhuǎn)過頭,看到阿洄如墜冰窟般的神情,笑了笑——這個笑容與她臉上的童稚氣相駁得厲害。阿洄努力穩(wěn)住手中的刀,有條不紊地切著蘋果。
一刀、兩刀……
艷麗的果實成為素白的菱塊。
“我不喜歡不夠聰明的人。”
她抓住他手中的刀,平靜地陳述。
阿洄倏地睜大了眼睛,任由她奪走那把刀。
他慢慢地從料理臺后走出來,走向那面高大的鏡子。
鏡子里映出阿洄蒼白的、沒有血色的臉,帶著屬于十五六歲少年人的青澀,他看到自己正在顫栗,接著——鏡子里又映出她的臉。
秦溯之——
或許他應該再叫她一聲,可阿洄從來沒有這種勇氣。
深埋在身體里的芯片不允許他有,她望過來的那雙冰冷冷的眼不允許他有,可能他本身就不曾有——
嘀嗒、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