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被夜色浸透的天幕悄然躍上一彎牙白色的月,淺色的彎月綴在一片朦朧而溫柔的霧藍色中,猶如一道愈合后沒能完全褪去痕跡的傷疤。
而這種恬靜對這里而言,顯然只屬于天幕。徠霓區(qū)的通行管道頻繁地因傳送流瀉出白光,享樂者、被享樂者魚貫而入這片百無禁忌的土地,熱鬧非凡。
秦杏看著窗外通行管道里隱約可見的人影,他們來來去去,絕大多數(shù)行色匆匆。一時間,她竟突然有些好奇——好奇那些來往紅燈區(qū)縱情嬉戲的人,那些用金錢換取肉體歡樂的人,他們在來去之間,面上的神情會有著什么樣的差別?
陡然而生的好奇心沒有在秦杏心中停留太久。她用過一支營養(yǎng)劑,揉了揉被池水泡得有點發(fā)皺的手指,想著花內(nèi)的三個小字,最后看了一眼碧水里漂浮的百合,從池邊起了身。
來來去去,誰都要擠進這支“來來去去”的隊伍里。
撩開花瓣狀的門簾,一股屬于果蔬的清香撲面而來。秦杏嗅到其中也有一點杏子的味道,和她身上的氣息有些相近,不過更像是那種熟透了的、甜香四溢的杏子。
套間屬于秦杏居住的這一部分,足有她在盎緹星的那間宿舍的四倍大小,布置奢侈而別致。只說她眼下身處的這間臥室,從外面看是一朵巨大的玫瑰花苞,步入后卻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泓活水。
不同于她方才離開的那池碧水,臥室里的這片水并不平靜,時常波濤翻涌,甚至間或有銀魚跳躍而出,完全不像是用來休息的處所。
秦杏在門口站了片刻,一只小船便搖搖晃晃、歪歪斜斜地向她駛過來,直到它在秦杏身旁穩(wěn)穩(wěn)停住,她才上前一步,撩開今天的第二道簾子——
閃著魚鱗狀銀光的紗簾一揭開,便露出其后姿態(tài)隨意,笑容明媚的訪客來。
“聽說你還和安吉成了室友?”
提前到來的訪客不慌不忙,先自同秦杏講起了閑話,口氣熟悉得仿佛未曾和她有過什么分別,所謂的失蹤只是某種謠傳。
她笑了笑,也不同那人客氣,就著撩起的簾子,跳進了那只專門定制成船舶形狀的睡眠艙。
“怎么?彭綺,你總不能要求我永遠只能有你這一個室友!
兩人坐得很近,秦杏眨了眨眼,“就算我肯,學(xué)院也不會同意的。”
“你倒不像是在說我。”
彭綺哈哈大笑,她姜紅色頭發(fā)可能是由于先前沾過了水,此時很像是一團爆炸后夾雜著煙霧的熊熊烈火。
“試試說給安吉聽,她肯定知道你在說誰。”
說完這一句,彭綺坐得直了些,上上下下將秦杏看了一遍,“嘖”了一聲。
秦杏不出聲,任由彭綺打量自己,身下特制的這只船形睡眠艙極其平穩(wěn),完全感覺不到身處于水上。
“不過,你這段時間進步確實很大,怪不得他們對你這么上心!
她沒有理會這個“他們”,笑道:
“你真該看看老林是怎么訓(xùn)練我的,為了這點進步,幾乎要搭進去我半條命。”
“哦,還有這一件!迸砭_探出手輕輕拍了拍秦杏的肩膀,打趣她:“做了老林的學(xué)生,杏,這可是件該請客的好事!”
“是嗎?現(xiàn)在請客不大方便,下次吧,下次一定請你!
她不動聲色地留意著彭綺的神色,卻見彭綺的身子歪倒下去,滿不在乎地壓住自己的一頭紅發(fā),僥幸脫險的小部分頭發(fā)從她臉頰兩側(cè)膨出來,活像是枕著一堆鼓鼓囊囊的毛線團。
睡眠艙外的近處躍起一尾銀魚,鱗片閃亮,隨即沒入水中,濺起一朵轉(zhuǎn)瞬即逝的水花。
彭綺閉著眼,音量未變,語氣如常:
“你來我往的事,其實也不一定非要是請客吃飯。”
秦杏心中已然確定了她的來意,仍不道破,輕笑了一聲,意有所指地道:
“這次不是彈琴了吧?”
彭綺琥珀色的眼睛望向秦杏,也許是到底有過分別,她的眼神令秦杏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過去的日子里,秦杏有了進步,彭綺也未嘗沒有變化。
“我們互幫互助!彼缴韮A向秦杏,近到她蓬松的紅發(fā)擦過秦杏的臉頰。
“不是彈琴,但報酬——”
她圓而大的眼睛因笑容微微瞇起,“還是能夠幫你解決目前的難題。”
“他再三向我強調(diào)我必須要讓他感覺到‘有趣’、‘高興’!
秦杏左手托著下頷,右手攥著一把剛剛和彭綺在睡眠艙里找到的魚食,整個人瞧著有些心神不屬。
“我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能討好他,我自己也是一個沒有什么趣味的人。更何況他這種人,又在徠霓區(qū),見識、經(jīng)歷絕對比我多得多!
她足有十四年折在秦珩的手上,過著暗無天日的禁臠生活,性奴的經(jīng)歷沒什么可講的。走出囚室后,秦杏也沒有過什么“闖蕩世界”的想法或者行徑,她基本上每天都是在按部就班地根據(jù)規(guī)章制度做事,精力和時間都傾注在訓(xùn)練上,娛樂活動少得可憐——更可憐的是她甚至沒覺得這有什么!
秦杏隱約感覺那個男人可能更想聽一些狗血糾纏的愛情故事,這個她就更搜刮不出來了。甚至老實說,她有點隱隱排斥談?wù)搻矍,她沒興趣,更不相信。
如此回顧下來,秦杏發(fā)覺自己的生活簡直就是一杯沒滋沒味的白開水,連調(diào)制水都遠遠稱不上。她自己倒是很享受這杯白開水,但男人明顯想要一杯火燒火燎的烈酒,這樣大的差距,使她很是苦惱。
“他想要聽什么你還不知道嗎?”
彭綺的聲音聽著有些不屑,她的不屑顯然是沖著那個男人的,秦杏不知道緣由,只看著她把魚食拋向水面,引誘著銀魚紛紛躍出奪食。
她扭回半個身子,毫不見外地掏走了秦杏手中剩余的魚食。
秦杏怔了一下,道:“我和他相處不久,但猜著,總覺得他可能是想聽我講些什么情情愛愛的事,最好跌宕起伏,越糾纏越滿意!
濺起的朵朵水花迭簇在一起,銀魚不知疲倦地跳躍,沖出本就波濤暗涌的水面,模樣竟透出幾分兇狠。
彭綺把手里的魚食一股腦兒地丟下去,左腳半探出睡眠艙,右胳膊搭在同側(cè)立起來的腿的膝蓋上,坐姿很不端正。
“你既然知道他想聽什么,就講給他聽唄!
“講?像是講故事?”
“對!迸砭_拍了拍雙手,似乎是在抖落手掌上可能粘附的魚食碎屑。
“就像那個——皇后為了避免被殘暴的國王殺掉,每天晚上都給他講故事,并特意把結(jié)尾留到第二天,既保住了性命,又討得了歡心!
“《一千零一夜》?山魯佐德和山魯亞爾?”
“什么《一千零一夜》?”她很快搖頭,“我說的是《木偶芯》,瑪?shù)贍栨Ш蛺鄣旅。?br />
看來故事之間總未免有些相似的橋段,只不過沒想到那一本是和秦杏有些淵源的《木偶芯》。
“講故事總要編故事,我也沒有東西來編!
秦杏不免苦笑,“沒有意思”的她再怎么絞盡腦汁,也不太可能編出來“有意思”的故事。
她剛覺得彭綺這個建議提了和沒提區(qū)別不大,不可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就見彭綺意味深長地一笑。彭綺把探出睡眠艙的半只腳收回來,挪過來緊緊挨住她,使得秦杏的身子都微微一僵。
彭綺湊到她耳邊,聲音壓得極低:
“你是沒有東西可編,但是你的記憶——”
“她總是有的吧?”
秦杏的眼睛不受控制地瞪大了,她看了看和自己挨得極近的彭綺,微笑看上去還是和剛才一樣,并不夾雜什么威脅或者試探的意味。
但她很是吃了一驚,秦杏雙手虛虛攏著,欲蓋彌彰地遮掩著手心一瞬間冒出的汗,緩了一會兒,直到有把握自己的聲音不會打顫,才道:
“既然是‘有來有往’,就沒有只談我一個人的道理!
秦杏努力放松著自己僵硬的身體,盯住彭綺的眼睛:“彭綺,我們也要談?wù)勀。?br />
她心中激蕩難以平復(fù),暗暗點出媽媽的彭綺到底想要什么?彭綺對秦琴又了解多少?秦杏完全沒有頭緒。
不知道彭綺是沒有看出秦杏的不自然,還是故意裝作沒有看出,總之她的神態(tài)并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
“和上次一樣,你只要好好做你的事,越能吸引注意,就是對我越大的幫助!迸砭_再次拍了拍秦杏的肩膀,這次的笑容格外張揚燦爛:
“杏,你能做到,是不是?”
盡管沒有了魚食投喂,銀魚躍出水面的頻率還是明顯變高了,水花濺起的聲響此起彼伏。
秦杏沒有回應(yīng)彭綺的這句話,她的目光尋覓著這間過于寬闊的臥室的窗子,想要再看一眼那彎疤痕似的月亮。
要捱多久,一些不堪回首的痕跡才能褪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