蠟燭燃燒著,撲朔的燭焰糾纏著鏡子上蒙著的那層紅紗。她探出手去,扯住那紅紗的一角,終結(jié)掉了這場正在醞釀的火災(zāi)。
“你準備好了嗎?”
瑪?shù)贍栨У氖执钤谒募缟,她瞥見瑪(shù)贍栨逯哪敲渡咝谓鸨郗h(huán),紅寶石的蛇眼折射著璀璨而冰冷的光,似乎下一刻便要爬上她的肩,食盡她的肉。紅紗掙脫她的手,輕飄飄地墜下來,蜷在她們的腳邊。
“有什么要準備的呢?”
秦杏只是笑。
瑪?shù)贍栨г阽R子前的凳幾上坐下,光滑的鏡面映出她明艷的臉,她梳攏著與夜同色的長發(fā),肌膚仿若凝固的蜜糖。
“你明白我的意思,瓊!彼齻(cè)過身來,湛藍色的雙眼望住秦杏,“這場儀式只會是一場儀式!
金光閃閃的錢幣從身著華服的侍者們手中拋灑出去,奪目的拋物線攥住了一雙雙渴求的眼,它們飛濺在鋪滿鮮花的街道上,流淌在拼命揮舞的雙手間。街頭巷尾都涌動著那迷人的、欲望的金色,人群搖擺著,宛如海浪般起起伏伏,他們尖叫著,歡笑著,各式各樣的聲音把每一雙耳朵填得滿滿的。
秦杏拉下轎輦上潔白的紗簾,但風卻不允許她的拒絕,它們在薄如煙霧的紗簾間穿梭跳躍,把越來越刺耳的祈禱聲帶給她:
“女神在上——”
“女神保佑——”
“女神賜!
轎輦之下齊齊跪倒的人們并不掩飾向她投來的目光,他們的眼睛有著不同的顏色,卻道著同樣的目的,他們要她為他們得到那傳說中的和平與豐收。無數(shù)道目光匯聚在一處,捻成天頂畫里的鎖銬,牢不可破地將她錮住。
她從來沒有問過瑪?shù)贍栨那澳切┥袷沟慕Y(jié)局,但這些目光卻給了她最好的答案。
這是一場只能夠成功的儀式。
通往神殿的道路鋪著一張又窄又長的紅毯。秦杏踏上去時,只覺得在恍惚間回到了卡洛兒家的店鋪。她的口袋里還有埃德加硬塞過來的四枚銀幣,卡洛兒握著她的手腕,輕而穩(wěn)地向前走去。
那時她在僥幸和善意中短暫躲開了窺伺,但如今,她卻不得不直面那窺伺,做誘捕他的餌。
“這段路必須您自己走,王在神殿里恭候您已久,神使大人。”
頭發(fā)花白的祭司垂下頭以示敬重,他盡職盡責地提醒她。
那些眼睛在神廟之外望著她,刺得她背脊微微地發(fā)痛。秦杏朝祭司頷首微笑,隨即便在面前唯一的路上行進了。
當她做神使時,總要盡可能地履行這義務(wù)。
猩紅色的帷幕被年幼的神廟學徒們踮著腳拉開,他們好奇地望著她,怯怯地再度提醒秦杏:
“王在里面恭候您,神使大人。”
她金足環(huán)上的鈴鐺顫顫作響,她輕輕點頭,學徒們退出神殿,他們闔上帷幕后的門時,秦杏聽到尚是孩子的學徒們的祈禱——“愿女神樂見這神婚。”
樂見。
秦杏望著神殿上供奉的女神塑像,她示人的正面無喜無悲,垂著眼眸作沉思狀,側(cè)生的兩面更是一面嗔、一面怒。縱然那塑像雕刻出的面容秀麗,她也并不能想象得到女神面上顯出“樂”的模樣。
“你在看什么?”
戴著冠冕的王從女神塑像身后走出來,他一見她便笑起來,深棕色的眼眸閃著興奮的光芒:
“舒佩坦的瑪?shù)贍栨Ц嬖V我,你叫做瓊,你還是處子,對不對?”
屬于捷忒卡奧的那根王杖上鑲嵌的鉆石碩大無朋,秦杏的目光掠過那根見證過無數(shù)罪惡的王杖,對著王因過度興奮而顯得粗鄙的面容微笑:
“是這樣的,但我還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的名字?”
年輕的王立刻走上前來,他把這解讀為邀請,于是他非常主動地牽住秦杏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里,宛如一片被沖上沙灘的白貝。
“舒佩坦的瑪?shù)贍栨нB這也忘記告訴你嗎?她都教導了你些什么?”
秦杏也回握住他的手,輕輕笑起來:
“您總會知道的,絕不會太晚!
“是嗎?”王并不遮掩自己對瓊膚色的癡迷,他的目光毫不顧忌地在瓊的身體上游走,“舒佩坦實在是窮鄉(xiāng)僻壤,竟然教你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愛德蒙·貝格納德。戰(zhàn)無不勝的愛德蒙·貝格納德!
得意洋洋的笑容浮現(xiàn)在他那滿月般的臉龐,可她并不以為他英勇,她的心思只在他脖頸處隱約露出的細鏈上。
“所以卡洛兒叫你‘埃迪’!彼鲋^看他。
“是,不過他們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彼牧硪恢皇执钌纤难Z氣曖昧起來,“我允許你叫我‘埃迪’,你是不一樣的,你是注定要同我神婚的!
“女神賜福。”
秦杏笑著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他的懷抱,那雙漂亮的綠眼睛含情脈脈地注視著王。
“我想我們應(yīng)當向女神感謝這份緣分!
“的確應(yīng)當感謝!
意亂情迷的他立刻附和她,忍不住又向她靠近。
“就像那位先王與最初的神使,我們的結(jié)合是神期盼的。”
他近乎狂熱地做著主觀臆測的解釋,她只回以微笑,隨即同他拜倒在女神的塑像之下。
“感謝全知全能的女神賜予我命定的神使,愿您永遠庇護捷忒卡奧,教敵國聽聞我們的威名就立刻拱手而降,教富庶的捷忒卡奧永遠沒有衣食的困擾——”
她閉著眼聽著他喃喃低語的禱詞,同樣雙手合十的她心中無波無瀾,她不向任何神祈禱,尤其是這種不庇護神使、允許這種儀式存在的偽神。
王已經(jīng)做完了他的禱告,他拉著秦杏站起來,手指貼著瓊白皙的皮膚,他的面頰上泛出微妙的紅色,那對深邃的酒窩現(xiàn)出來:“瓊,我們應(yīng)當做神婚的儀式了。”
瑪?shù)贍栨нf給她的那把裹在特制皮革里的刀緊緊貼在她的大腿內(nèi)側(cè),秦杏低下頭去,神態(tài)靦腆:
“如您所愿!
穿過那扇女神塑像背后的隱秘暗門。
高貴的王便成了瘋狂的獸。
他急不可耐地撲過來,撕扯著他所能接觸到的一切布料。斯拉達莓花紋的精致蕾絲成了沒有意義的破洞,他瘋狂地吻著她的脖頸,宣告著他的主權(quán):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會是我的!像你這樣的尤物,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想到了這一天!
不必侍奉人的王吻技很差,吮得瓊本就嬌嫩皮膚現(xiàn)出深紅的痕。但她連眉頭也不皺,笑著引著他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
她倒在那張巨大的玫瑰色的床上,穹頂上依舊是那張國王強奸少女的畫,少女充滿驚恐痛苦的臉正對著她,她望著她,她想,她的臉大概也同那少女一樣毫無血色。
“你呢?你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今天?”
他俯身下來,脖頸處的項鏈因而垂落下來,那兩粒紅寶石制的斯拉達莓映入她的眼簾。
它太近了,近到她的腦子里突然響起刺玫的聲音——
『任務(wù)目標已出現(xiàn)!
她用手肘撐起半個上身,探出手來撫弄他歪斜冠冕下露出的鬈發(fā),濃密蓬松的黑發(fā)顯得她手指纖細白嫩。她的手指慢慢下滑,輕輕擦過他的唇角,輾轉(zhuǎn)至他那制造甜蜜幻想的酒窩里:
“您說呢?”
她多余的外袍已被他剝?nèi),身上裹著件單薄的純白絲裙。祖母綠色的眼睛里只倒映著年輕的王的臉龐,她的唇瓣一如斯拉達莓般嬌嫩鮮紅,代替舊儀式中鐐銬的沉重金鐲從她纖細的手腕間下落,她白得出奇的肌膚仿若瓷器般光滑,他一度疑心那金鐲要一路滑脫到她的手肘。
“那我要說,你對我一見鐘情!
王不假思索地斷言道。她于是笑起來,連帶著腳腕上足環(huán)的鈴鐺也發(fā)出輕響。
這聲音引得他低下頭去瞧,“你還戴了足環(huán)?”
“是,殿下告訴我,現(xiàn)有的儀式用手鐲或足環(huán)取代了原有的鎖銬。但我想我是外鄉(xiāng)人,還是把它們都戴上更有誠意!
王瞧著那兩只綴著鈴鐺的金足環(huán),他已經(jīng)想到在不久后,他能促使它們奏響怎樣的曲調(diào)了。他的手從她的腳腕一路向上描摹,瓊纖瘦的曲線令他心旌搖曳,在他的恍惚間的幻想里,她蒼白的小腿已經(jīng)搭上他的肩膀,綠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她咬著那紅唇,好不可憐地叫著他的名字……王的手已經(jīng)抵達了她的大腿,他才打算向那無人探訪的秘境前進,就觸到她大腿上緊緊綁縛著某樣奇怪的物事。然而他才下意識地把那物事拔出來拋在床上,他身下嬌弱可人的她便先開了口:
“愛德蒙·貝格納德!
近乎本能的直覺促使他立刻抬起頭望向她。她原本束起的發(fā)絲散落下來,沉沉的黑色壓下來,比羊脂還要白的肌膚透出一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非人感。她看著他的眼睛不再含情脈脈,那仿佛是裝飾中過量的紅營造出的幻覺。
一條綠色的絲帶橫在他的脖頸。
“我來告訴你,舒佩坦的瑪?shù)贍栨Ф冀塘宋沂裁!?br />
他剛想嗤笑她這荒誕的行徑,那條綠絲帶恰在此時毫不憐憫地猛地收緊,過大的力道教他的眼睛幾乎要奪眶而出。他下意識地拼命去拉扯那條綠絲帶,試圖從她手中奪取自己的生命,卻發(fā)現(xiàn)他完全勾不住那絲帶,它滑膩得不像絲帶,不給他半點抓住的機會。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她的氣力,他在越來越不可掙脫的窒息中意識到:哪怕是他做了最充足的防備,也敵不過外表弱不禁風的她的攻擊。
“她要你死。而我——”她輕輕笑了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聽到那個殺死他的少女評價他:“也不太想讓一個強奸犯好好活下去!
秦杏從戰(zhàn)無不勝的愛德蒙·貝格納德的尸體脖子上摘下了她的綠絲帶和那條項鏈,絲帶完全是她靈機一動下想到的武器,不過倒是出奇的好用,沒讓這種人的血濺到自己的身上,可真是謝天謝地。她一邊為自己“幸運”感慨萬千,一邊把那條綴著斯拉達莓的銀鏈戴在自己脖子上。果不其然,刺玫熟悉的聲音再度響起:
『任務(wù)已完成!
然而還沒等秦杏嘗試在腦海里詢問如何結(jié)束,刺玫的聲音便無影無蹤了。
“瓊!
身體先于思考握住了床上的那把刀。秦杏站起身,注視著瑪?shù)贍栨Х氯魺o事地走進來。
“你把他殺了!爆?shù)贍栨У哪抗饴舆^死相凄慘的愛德蒙,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一步一步走近秦杏:“我親愛的瓊,你從不教我失望。”
她戴著那對蛋白石耳墜,秦杏想起那個被她誹謗偷竊了這對耳墜的奴隸,她這幾日沒有再見到他,他應(yīng)當已經(jīng)走向了死亡。就像多琳、埃德加、奴隸少年,被她“一視同仁”地處理掉了。
這是瑪?shù)贍栨У某J隆?br />
“你可能還不習慣,我親愛的,但這些事,當你慢慢爬上去,爬得更高的時候,你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瑪?shù)贍栨匠鍪謥,親昵地摸著她的臉龐,“處理掉一些多余的人,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br />
“我們的軍隊已經(jīng)進了瓦沙朵了,你好好想想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頭紗你還喜歡嗎?我可以給你一家店——”
她把瑪?shù)贍栨Ы唤o她的刀刺進瑪?shù)贍栨У亩歉估铩?br />
鮮血流出來,浸透了地毯。她想起她們初見時,瑪?shù)贍栨О涯且徽胙蚰虄A倒下來,只是這一次,沒過公主腳腕和鏤空金環(huán)的,是她自己的血。
瑪?shù)贍栨Р⒉怀泽@,她的神情甚至更加淡然起來,失血和劇痛并不能抹去她的笑容,她講起話來姿態(tài)輕松:
“你不想成為和我一樣的人吧,瓊。”
她握著秦杏的手,也許是瀕臨死亡給了她那驚人的力氣,她死死錮住秦杏的手,教秦杏始終不能脫離開那刀柄,?shù)贍栨У难炯t了那雙潔白無瑕的手。
“你憎恨我靠處理掉那些人爬得更高更遠,你不認同我能靠這樣的方式成為‘人’!
“但是,親愛的,我親愛的瓊!爆?shù)贍栨酒瓠偟拿謺r語氣輕柔得可怕。
“你既然殺掉我了,又和我有什么兩樣呢?”
“我——”
秦杏瞪大了眼,瑪?shù)贍栨а鞒珊,那血甚至蒙住了那柄栽倒在地上的王杖的光輝。她只覺得滿眼的血紅要將自己吞沒,她掙扎著想要補救,然而——
『任務(wù)已結(jié)束!
刺玫的話音不過剛落,面前的一切便像霧氣一樣散開。秦杏面前已不是垂死的瑪?shù)贍栨,她的雙手上也不再有黏膩的鮮血。她不在瓦沙朵,不在捷忒卡奧,她在銀河時代的普威狄星。她不是舒佩坦公主心愛的侍女,不是捷忒卡奧的神使,她是正在進行戰(zhàn)斗班選拔的綜合班學生秦杏。
秦杏站在最初的那條深玫瑰色走廊里,這里對她而言已經(jīng)變得太陌生了,引導她的刺玫拉住她的手向走廊的盡頭走去。她實在無法這樣快從模擬情景帶給她的情緒中脫離出來,完全是大腦空白地跟隨著刺玫。
走廊的最盡頭沒有門,是一片全然的黑暗,刺玫忽地止住腳步,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推了秦杏一把。
于是秦杏獨自走進那黑暗里,將將前進十余步,數(shù)道強光便朝她射過來,把她牢牢籠住。
“恭喜你,秦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