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不經(jīng)意間踩空了臺階。
腳踝被引力牢牢扣住。
于是一級級跌落,迅速而倉皇地下墜。
那一痕柔和的月光色裹挾住她,淺琥珀色的眼睛望過來。她聽見那遙遠的異族發(fā)問:
“長眠者之女,你有沒有喝過特里爾別特湖的水?”
水流自陶壺傾落,異香撲鼻。
它簌簌漫過她的唇,她記得那初雪般的溫度,卻記不起自己是否將它飲就。
也許那水流并非源自陶壺,而來自數(shù)年前的某一個午后。
百合花漂進浴缸里,媽媽的長發(fā)垂下來,幽幽的香氣擁住她。鮮妍如花的媽媽抬起頭對她笑:
“杏子,媽媽的好杏子!
風,錯亂的風,由時間或是思緒編織的風。把美好的午后吹散,改寫成難堪而幾乎稱得上奇詭的畫面。
秦珩倒在浴簾之后,碧綠色的眼不敢置信地大睜著,身體力行地詮釋“死不瞑目”。
伴著綿綿不絕的、滴滴答答的水聲。
秦杏從夢中驚醒。
神思的齒輪猶卡在方才的混亂里,情感的胃囊漫無目的地消化著夢中的場景。
“……你真確定不需要治療嗎?我當然知道這不是什么大的沖擊,但你要明白,她不是你我!”
守在外間的老林似乎在和什么人爭論,秦杏并不打算干擾他,自己安靜地在睡眠艙里坐起身來,連眼神都還是空洞的。
“我——”老林這句話剛要開頭,便發(fā)覺秦杏已經(jīng)蘇醒,他瞧見她這副情狀,立時沒有了再聊下去的心情,只是匆匆應付同他通訊的對象:“她醒了,有空再說。”
老林也不給對方再說些什么的機會,就這樣急急忙忙地結束了通訊,當下幾步便走過來,皺著眉立在秦杏睡眠艙旁。
“怎么了?還不舒服嗎?醒了還這么沒精打采!
他似乎是覺得自己語氣很不好,又輕輕咳了一聲,聲音勉強柔和些:“做了噩夢嗎?”
這樣的問題老林說出口來很是別扭,忍不住自己也略略別開臉去,好像很不想承認那是他自己說出的話一樣。
“我……”
秦杏夢囈似地低低吐出一個字,老林那雙褐色的眼睛不肯離開她。她又并不很果斷地搖搖頭。
“只是一個怪夢。”
“怪夢?”
老林重復了這個詞,但見她懨懨的,也不去深究這個夢的內(nèi)容了。
“最近訓練的強度對你來說是不是太大了,實在堅持不住,我給你稍微降低些吧!累壞了得不償失。”
講到“降低”時,老林幾乎是咬牙切齒,這倒使始終神思恍惚的秦杏露出一點笑來,她這時搖頭便很爽快了。
“不,我可以堅持下來的。我只是沒想到…沒想到模擬艙會給我模擬這樣的訓練對象!
她嘆出一口氣來。方才模擬艙里的情景仍是時不時在她腦海中重演。
無論是一簾之隔的苦苦呼喚她的媽媽,還是被她一槍斃命的死不瞑目的秦珩。
這樣的模擬體,實在讓她無法不心驚膽顫。
然而更令她心驚膽顫的是——
她毫不猶豫扣下的扳機。
“模擬艙就是這樣的,它總是抓住你最薄弱之處對你死纏爛打,你多進幾次就習慣了!
老林很習以為常地向她解釋,但卻并不能安慰她:
“如果真的習慣了,那難道不是麻木嗎?如果我對這些都麻木了,這不會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嗎?”
她忍不住提問,老林卻笑起來:
“不是麻木,是敢于正視。你多進幾次模擬艙就會明白了,模擬艙不會讓你擺脫掉對某種事物的眷戀或者恐懼,它只是提醒你,那些事物并沒有你潛意識里不停渲染的那樣龐大。”
“連眷戀也要被模擬艙‘死纏爛打’嗎?”
秦杏的疑問仍在繼續(xù),老林依舊很有耐心。
“畢竟人并不是只有‘過去’,還要有‘現(xiàn)在’和‘未來’!
她低下頭,木木地注視著自己的手,自己剛剛扣動過扳機的手,她的聲音很輕:
“我向他開了槍!
在無數(shù)夜里把她溺進浴缸里的、總是一身筆挺正裝的秦珩,像一個微不足道的、只配在小說里占兩行半鉛字的路人丙,血濺在浴簾之上,狼狽而可笑地在她槍下斃命。
老林是對她進行過思維審查的,在他匆匆掠過的秦杏的那些浸滿眼淚的記憶里。他身臨其境地感受過她的恐懼與掙扎,時至今日,他仍無法把那樣有血有肉的顫栗從他的心底撣出去。
他當然知道秦珩。
但如果他是秦杏,無論在模擬艙內(nèi)還是模擬艙外,秦珩如今最好的結局,應當是計量單位為“灘”。
老林好不容易將突生的暴戾壓下去,便一把抓起一旁的訓練槍塞給秦杏,惹得她一臉錯愕地抬頭瞧他,他眉皺得緊緊的。
“下次你替我向他再開一槍!
秦杏沒有回答,只是握緊那把槍。
她幾不可查地輕輕點頭。
“你回來了。”
秦杏從訓練室再回到宿舍,已經(jīng)很晚了。
在檢查完她身體各項指標,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后,老林便一改“和顏悅色”,很不人道地又給秦杏加練。似乎也是覺得自己這樣的行為不很道德,老林在臨走時又塞過來一支淡金色的營養(yǎng)劑,秦杏瞧著他那模樣,多半這幾次的貼補耗了他不少“積蓄”。
坐在沙發(fā)上的安吉托著腮瞧她,方才的那一句雖然是平平淡淡的陳述句,秦杏卻總覺得有些微妙的不對勁。但因為對象畢竟是安吉,她就并沒繼續(xù)糾結下去,向安吉出于禮節(jié)地解釋道:
“老林多留了我一會兒,又給我做了加練!
不過安吉卻好像不在乎她這解釋,很敷衍地點了點頭,她仍是赤著腳,披散著她那栗色的長發(fā),語氣帶著一點慵懶:
“你吃過了嗎?”
秦杏搖搖頭,老林給她的那支營養(yǎng)劑她打算留起來,加練結束已經(jīng)很晚,食堂也早關了門。
“沒有,我想著回來喝支營養(yǎng)劑!
“營養(yǎng)劑?”
她很不屑地重復了這叁個字,好像銀河時代人并不主要以營養(yǎng)劑為食似的。
“你忘記了,你和我約定了要共進晚餐!
橄欖綠色的眼睛盯住秦杏,還是習以為常的不適感。
“我以為我已經(jīng)錯過了晚餐,現(xiàn)在應該是夜宵的時間了吧!
她解釋道,秦杏留意著安吉面上的神情,但卻看不出什么來。安吉略略點了點頭:
“是,你回來晚了,錯過了晚餐時間!
秦杏歉意地對她笑了笑:
“抱歉,我并不是故意的,老林實在是不肯放我走。我明天一定爭取早一些回來!
安吉眨了眨眼睛,她那雙橄欖綠色的眼睛里并無惱意,她把散落在耳旁的一縷碎發(fā)攏回去。
“你只是錯過了晚餐時間,沒有錯過晚餐!彼D了頓,唇角的弧度似笑非笑!澳悴挥帽!
她輕輕地離了那白色的沙發(fā),從廚房里端出兩張盛著食物的瓷盤來,很是小心細致地在餐桌上擺好。
安吉的動作十分行云流水,出乎秦杏意料的熟稔,等秦杏回過神來,安吉已經(jīng)拉開一把椅子,又在對面落座了。
“現(xiàn)在,該吃晚餐了!
她輕飄飄地宣布,那雙橄欖綠色的眼眸再一次望向秦杏。
秦杏知道這是不能拒絕的邀約。本已經(jīng)定下的交換,也沒有得了好處就不認賬的道理,當下便也忍著不適走到了那餐桌前,在安吉為她拉開的那張椅子上坐下,在兩盤食物間隨便選擇了一盤。
與其說盤子里的是食物,倒不如說是甜點。
在白色的瓷盤里,僅盛著一只鮮紅色的果凍。
也許是盤子太過潔白,倒稱得那果凍血一樣的紅。
秦杏完全沒有想到安吉會端上這樣的“菜式”做晚餐,疑惑毫不掩飾地流露在她的臉上,安吉對她的疑惑很有些意見。
“怎么了?你不喜歡嗎?”
“不,不是,我只是沒想到你會做這個。”
秦杏搖搖頭,用勺子舀下一小塊吃掉,這果凍沒有任何的味道,比起食物,它嘗起來更像是某種特殊形態(tài)的水。
“味道怎么樣?”
秦杏快吃完時,安吉詢問道,她的綠眼睛里滿是期待與興奮。
比起味道奇奇怪怪的大部分營養(yǎng)劑,這盤果凍味道的確算是很好了,秦杏對她點點頭,也并不違心地稱贊一句:
“還不錯!
這句話正中安吉下懷,她這時才肯露出一個完整的燦爛的笑。
“你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