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踏足乾元殿,已經(jīng)時隔十四年了。
樓月卿頓足門口,望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一陣恍惚,隨即,隨著呂安的引領(lǐng),步入了乾元殿,走進(jìn)了后殿的書房。
蕭正霖正坐在一旁的軟榻上,獨(dú)自一人對弈。
呂安領(lǐng)著樓月卿走進(jìn)后來后,朝著盤腿坐在軟榻上的蕭正霖低聲稟報:“陛下,公主到了!”
蕭正霖聞言,抬眸看過來,目光蹲在樓月卿身上,見她一片淡然平靜,倒是沒說什么,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擺擺手,道:“退下吧!”
“老奴告退!”
呂安退下后,殿內(nèi)只有父女二人。
樓月卿眼簾微顫,垂眸,沒叫他,也沒有任何動作,她知道,蕭正霖在看著她。
半晌,蕭正霖嘆聲問道:“你還不愿認(rèn)朕這個父皇么?”
樓月卿眸色微動,微抿著唇,靜默片刻,終于還是掀起衣裙,緩緩跪下,雙手交疊伏在地上,語氣平靜的道:“兒臣參見父皇!”
蕭正霖神色微動,溫聲道:“起來吧!”
樓月卿聞聲,緩緩起身。
蕭正霖指了指自己對面的空位,道:“過來坐下,陪父皇對弈一局!”
樓月卿神色一怔,隨即沒吭聲,上前幾步,坐在蕭正霖對面,看著中間的矮桌上的,下到一半的棋局,黛眉微蹙,抬眸看著蕭正霖。
蕭正霖將擱在他那邊的白子推過來,緩聲道:“就著這殘局下,如今到你了!”
他剛才自己一個人對弈,已經(jīng)下了半局,兩方僵持不下,互相牽制,難分勝負(fù)。
樓月卿眉梢一挑,看著蕭正霖推到她面前的棋罐,靜默片刻,伸手,拈起一個白子,隨后專注的看著棋盤上的局面,眉頭緊擰,好一會兒,把白子放再棋盤上的一個位置。
瞬間,扭轉(zhuǎn)僵局,占據(jù)上風(fēng)。
蕭正霖見狀,愣了愣,隨即拈起一顆黑子,沉吟片刻,便下了。
又是一片僵局。
樓月卿盯著棋局片刻,才拈起棋子下了。
又把蕭正霖方才扭轉(zhuǎn)的僵局破了,占據(jù)上風(fēng)。
蕭正霖不逞多讓,繼續(xù)下了一子,兩方勢均力敵。
就這樣,父女二人整整對弈了半個時辰,在此期間,沒有人進(jìn)來打擾,父女二人也都不曾說話,都在認(rèn)真的下棋,然而,下到最后,誰都沒有贏。
看著眼前的再無虛位可下的棋盤,平局已定,蕭正霖嘆了口氣。
抬眸看著樓月卿,眸色溫和,道:“無憂棋藝精湛,父皇到底是老了!”
雖是平局,可是這一局,他都只能保持不敗,原本她可以贏得,可她選擇了平局。
終究,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
樓月卿聞言,眸色微動,抬眸看著蕭正霖,坦然道:“是父皇當(dāng)年教導(dǎo)有方!”
她棋藝雖說精湛,可是從一開始,是從他這里學(xué)到的本事,年幼時,他和皇貴妃時常下棋,兩人都是棋藝高手,而她就在一旁看著,他經(jīng)常抱著她,細(xì)細(xì)講解,那時候,她雖然年紀(jì)小,可是聰明過人,一學(xué)就會,五歲那年,就能單獨(dú)和他對弈,雖然棋藝不如他,可是,他寵著她,所以,每一局都會敗給她,當(dāng)時她每次都十分嘚瑟,她還記得,他滿臉的寵溺。
離開璃國后,這些年,她時常要養(yǎng)病,每日閑來無事總喜歡捧著一本書琢磨,那些樂譜,棋譜,還有劍譜,和那些兵書典籍,她看過無數(shù),過目不忘,所以,練就一身精湛棋藝還是沒問題的。
可說到底了,也是因?yàn)槭捳赜讜r的教導(dǎo)。
蕭正霖榮建樓月卿這話,倒是有些……神情一怔,眉宇間劃過一抹異色,隨即點(diǎn)了點(diǎn)頭,思索片刻,認(rèn)真的看著樓月卿,問:“這些年,樓家待你如何?”
樓月卿想了想,如實(shí)道:“視如己出!”
蕭正霖一愣。
隨即,微微一嘆,有些內(nèi)疚地說:“是父皇對不住你,當(dāng)年,不該送你離開,讓你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
當(dāng)時剛出事的時候,他最后悔的,就是送她離開,所以,最恨的,便是自己。
這么多年,派了多少人秘密尋找,可都沒有結(jié)果,他以為,她若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了,便是在湯卉手里,所以有些事情,他無可奈何,得知她活著,人在楚國,他懸了十多年的心,算是放下來了。
樓月卿聞言,恍惚片刻,淡淡一笑,低聲道:“再多的苦,如今也都結(jié)束了,而且,都是值得的!”
所謂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抑或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她曾經(jīng)失去一切,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可她得到的,不比失去的少,她失去了親情和尊貴的身份,失去了健康,可是在楚國,她擁有親人,有不下璃國公主這般尊貴的身份,更有一個,可以陪她一生的男人,其實(shí),她是幸運(yùn)的。
蕭正霖訝異的看著她,見她一臉坦然,便曉得她確實(shí)是看開了,才會這樣說,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問:“容郅待你如何?”
“他……”樓月卿抿唇,認(rèn)真的想了想,隨即淡淡一笑,眼底幸福之意溢于言表,輕聲道:“他是這個世上,對我最好的人!”
對她好的人很多,可是,容郅對她的好,勝于任何人,嫁給她,是她最大的幸運(yùn),在歷盡滄桑之后,她很慶幸有他,也許,他是她這一生,唯一的救贖。
就像,她是他的劫數(shù)一樣。
蕭正霖聞言,了然于心,之前對于他們的事情,他自然是清楚的,可有些事情,只有當(dāng)事人才最清楚,她能說出這句話,那么足以證明,容郅真的待她極好,如此,他很欣慰。
他的無憂,長大了,嫁人了,還過得如此幸福,這可不就是他曾經(jīng)想要看到的么?
她很小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想,等她長大了,一定要給她找一個最好的男人,一個足以匹配她的駙馬,哪怕以江山為嫁妝,也要讓她一輩子順?biāo)煨腋,他和景媃磕磕絆絆,最后不得善果,他認(rèn)了,可他的女兒,絕對不能步他們的后塵。
如今,幸好。
靜默許久,蕭正霖定定的的看著樓月卿,有些小心翼翼的問出了心底最大的疑惑:“無憂,你……可還恨父皇?”
樓月卿聞言一愣,眸色微動,沉默片刻,才淡然一笑,看著蕭正霖挑眉反問:“您以為呢?”
蕭正霖不語。
他不知道,她是否原諒他了,這個女兒,不是當(dāng)年那個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的小姑娘,她長大了,她心里在想什么,高興還是不悅,他看不透。
樓月卿沒回答,反而淡淡一笑,挑挑眉問道:“父皇也許,并不明白我為何會如此恨您吧?”
蕭正霖愣了愣,看著她。
她淡淡的說:“父皇或許不明白,我恨的,不是您認(rèn)錯了人,也不是您當(dāng)年送我離開,所以,你處死了她也好,承認(rèn)我也好,這些都是次要的,所以,不足以成為讓我不恨您的理由!”
所以,恨,終究是存在的。
蕭正霖聞言,面色晦暗不明,擰眉沉聲問道:“那你還想讓父皇做什么?”
樓月卿面色微冷,望著蕭正霖的眼神,也是沒有一絲猶疑,殺機(jī)難掩,語氣清冷的道:“殺了湯卉,還有,我要湯氏一族,血債血償!”
蕭正霖聞言,沉默了。
“父皇您可以忍,但兒臣忍無可忍,我母后的死,我這么多年所承受的,還有……”語氣一頓,她眸色微動,隨即淡淡的說:“不管因?yàn)槭裁,湯氏一族,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如果不是因?yàn)闇冶P根交錯,黨羽無數(shù),輕易不能動,動輒動搖江山,她豈會忍了這么多年,又豈會這么多年養(yǎng)精蓄銳不曾回來?
一個長樂,從來不是她所忌憚的。
可如今,既然已經(jīng)回來了,她也有足夠的羽翼可以應(yīng)付了,所有當(dāng)年造成她生來喪母,以及幼時遭逢厄運(yùn),以至于這么多年受盡折磨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蕭正霖聞言,錯愕片刻,擰眉沉聲問道:“可你可明白,貿(mào)然出手,會有多少無辜的人遭到牽連?”
一個湯家不足為慮,可是湯家背后牽扯的人,可不少,一不小心,便是血流成河。
他之所以縱容湯家,這也是一個原因。
樓月卿冷笑:“父皇什么時候,也變得如此心慈手軟了?”
蕭正霖默然,他自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軟的人,他年少領(lǐng)兵,無數(shù)次征戰(zhàn)沙場,瀝血而生,手染無數(shù)鮮血,為得皇位,也是血染江山,為帝二十余載,多少次大開殺戒早已不記得,可是湯家……
湯家立世百年,底蘊(yùn)深厚,且勢力盤根交錯,牽扯極深,朝中官員大半出自湯家親信門生,足以動搖江山,他并沒有為了一個湯家再次血染江山的打算。
樓月卿微抿著唇,重重的吸了口氣,這才看著蕭正霖,淡淡的道:“就算您不計(jì)較我所受的,可是,還請父皇不要忘了,母后是怎么死的,也不要忘了十四年前北地的那十幾萬無辜百姓,湯家的罪孽,不少了……”
當(dāng)年,為了對她下手,湯家不惜利用北地雪災(zāi),釀造了那一場悲劇,十幾萬北地百姓的命,只為了坐實(shí)那個讖語,令她陷入萬民的唾棄和指責(zé)之中。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蕭正霖聞言,眸色略深,沉思片刻,道:“無憂,這件事父皇自有打算,你不要管,你放心,父皇會給你一個滿意的交代!”
樓月卿眉梢一挑,并未反對:“那我等著!”
蕭正霖點(diǎn)了點(diǎn)頭。
樓月卿這才站起來,淡淡的說:“如果沒事了,兒臣先告退了,容郅還在外面等我呢!”
她進(jìn)來一個多時辰了。
蕭正霖倒是沒有說什么了,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去吧!”
樓月卿這才欠了欠身,道了聲告退,之后轉(zhuǎn)身離開。
蕭正霖看著她離開后,目光收回,望著眼前的棋局,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