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濯容自六歲開始修劍,如今已有十四年,這十四年里,他的劍斬過妖邪頭顱,護過黎民無數(shù),劍即是心,他心系天下,他的劍便也系著天下。
他名滿天下,世間無人不識一襲白衣的少年道長,是以當他出現(xiàn)在城墻下,哪怕他身邊跟著那惡貫滿盈的妖女顧莞月,眾人也只以為是陸濯容抓住了顧莞月,帶著她來城中伏誅,他們打開城門,迎他們心中的正道魁首入城。
沒有人發(fā)現(xiàn)陸濯容的瞳孔在顫抖。
顧莞月興致勃勃地掃視著一張張笑臉,暗嘲真是一群愚民,他們看陸濯容的目光仿佛就像在看救世主。
“如何,你決定好要殺誰了嗎?”
“我要殺了你!
陸濯容恨恨抬眸,寒光出鞘,只可惜連顧莞月的裙擺都沒有碰到便脫了腕,顧莞月見狀挑起眉,輕“嘖”一聲:
“看來,我的身魂分離術(shù)還是不夠火候啊,”顧莞月打了個響指,陸濯容的瞳孔剎那麻木,卻仍殘著憤憤意,顧莞月于是嘆出一口氣,“等到主上重歸世間,定要找主上討教一番……”
“陸道長,你不要再白費功夫了,”顧莞月復又重新對陸濯容笑道,“我耐心不多,再不動手的話,我可要親自動手了。你知道的,若是我出手,那便是屠城呢。”
陸濯容痛苦地咬緊牙關(guān)。
他自出生以來一直順風順水,不曾想過會在弱冠這一年遇上這樣一場劫,這世上怎會有如此邪術(shù)?他的身體為顧莞月所控,偏偏意識是清醒的,清醒地看著自己抬起那柄從前只斬妖邪的劍,眼睜睜看著自己造下殺孽。
離他最近的是一個發(fā)帶高束的少年,陸濯容聽到他說他一直都很仰慕自己,今天可是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擠到最前面來的呢,他也想修劍,可惜天賦不夠,少年滿眼憧憬,神采飛揚:
“陸大俠,我若是拜入修涯山莊外門,可以學到……”
話未盡,雪鋒已起,一聲“噗嗤”,刺入一顆無辜心臟。
血色漫進青年的瞳孔。
被猩紅污了的劍鋒垂下,映開地上一具不斷抽搐的少年身體,陸濯容看到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眸子里的希冀還未完全落下,唇角的笑痕也還漾著,陸濯容在這一刻很想再次抬起劍把自己的命賠起他,可邪術(shù)何其毒,就連自裁他都做不到。
“修涯山莊的少莊主其實也不過如此,”顧莞月抬起腳,踝上銀鈴清脆,她懶懶踩上少年呼吸漸弱的臉,“如今也不過是我的一具傀儡,你還不如拜入我無道天呢!
陸濯容從未這般恨過一個人。
他性子溫和,是以他平和的神情里似乎總有那么一點寬宥眾惡的慈悲意。
顧莞月知道這一點,她就是愛他大義凜然,卻也恨他大義凜然。
所以她毀了他,這一刻她終于看到他憤恨的神情,顧莞月想,又不是神佛,憑什么居于神壇之上,明明都只是焚在七情六欲里的凡人,不止,現(xiàn)在的他和她一樣,都是濫殺無辜的爛人。
陸濯容后來都不記得自己被顧莞月控制著殺了多少人,最初幾張慘死在他劍的面孔還是清晰的,后來漸漸便模糊斑駁。
他和顧莞月走過許多地方,顧莞月的那身魂分離術(shù)極不穩(wěn)定,顧莞月有時下達命令時他的身體仍一動不動,更有時他的魂還能出竅,直到顧莞月下達新命令或者他自己飄回身體里,出竅的狀態(tài)才得以結(jié)束。
顧莞月對他也并無太多戒心,議事從不避著他,陸濯容于是知道,顧莞月這般我行我素的人,竟也會心甘情愿從屬于一個叫做無道天的門派,并且她極其忠誠于她口中的“主上”,陸濯容從沒見過顧莞月的主上,不過根據(jù)顧莞月對她主上的崇拜程度來看,此人必定是個極其棘手的人物。
這年冬天,顧莞月帶著陸濯容終于抵達此行的終點。
顧莞月在大雪里見了一個人,卻是頭一回避開陸濯容議事,陸濯容當即意識到不對勁,他將自己的魂附于佩劍上,偷偷跟了上去。
這是陸濯容在常年身魂分離下琢磨出來的法子,顧莞月并不知道他的這一法子,是以他輕而易舉就聽到了他們密謀的內(nèi)容。
“這一路上我已收集了怨魂無數(shù),再過些時日,便能開啟怨魂陣了,只是先生,你確定怨氣能帶主上重歸世間?”
重歸世間?
陸濯容用力掐住了指節(jié),原來她命令他刃這諸多無辜,竟只是為了以怨魂起陣!真是邪毒之極的復生之法。
“主上是應貪欲而生的神明,”回答顧莞月的是一個微啞的男聲,只聽他慢慢說,“貪與怨本就是一派,如今也只有這個法子,能助主上逆時而歸!
顧莞月沒有說話,好半晌過后,她才抬眸望向?qū)γ娴哪腥耍骸跋壬,這世間只有您記得主上,他……是什么模樣?”
“他是什么模樣啊……”男人嘆出一口氣,眼睛里漫上深沉的怔忪,他沉思許久,最后竟搖了搖頭,“主上隕滅時,將仇恨渡給了我,我這才能在重來的時空里記得他,可我也只記得他的仇恨,至于其他的,我也記不清了。”
“怨魂百年,可引故人歸。主上是一定可以回來的,”末了,男人起身,臨走之際復又回了眸,他居高臨下地睨著顧莞月,一字一句道,“顧莞月,我對你的人不感興趣,只是你要清楚,歸順不了無道天的人,那便殺了,可明白?”
顧莞月的表情稍稍凝固,很快便笑得粲然:“夫挾,你還不了解我?那個姓陸的,只是無足輕重的一個玩物罷了。放心,我不會讓任何人妨礙到我們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