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它說話了!
沈黛驚愕地望著它。
“主人,千年未見,您一如往昔,還是我記憶里的那個主人呢!
昆吾割玉劍的劍靈是個溫柔可愛的小女孩的聲音。
她的語調眷戀又克制,對沈黛柔聲道:
“庚辰大人將我鍛鑄成劍贈給您時,我年紀尚小,還不能與您對話,這還是我們第一次說話,主人可以叫我昆玉!
“昆……玉……”
沈黛略帶生澀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昆玉,是你帶我來到這里的嗎?”
小女孩的聲音聽上去很開心:
“嗯,因為我想讓主人記起您自己,記起我,也記起庚辰大人!
“那你可以帶我去找他嗎!”沈黛眼前一亮,“庚辰——也就是我二師兄,他也落入了這十方繪卷里,你知道他現(xiàn)在在何處嗎!?”
“知道的,我與天元劍是同一塊玄鐵所鑄,我能感應到天元的所在!
昆玉又有些略帶苦惱地道:
“不過……”
“不過什么?”
“庚辰大人那邊的情況,好像不太好。”
*
謝無歧的情況的確算不上好。
伽嵐君匆忙之間,要應付隨時都會將他碾成碎片的蘭越,根本抽不出時間將他二人發(fā)配到什么特定的方位。
于是謝無歧被扔進來之后,或許是天意,他也誤打誤撞地落進了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暮春竹影婆娑。
是純陵十三宗千宗法會的日子。
謝無歧也發(fā)現(xiàn)自己是依附在一副軀殼之中,他倒是適應良好,因為他很快發(fā)現(xiàn)這就是他自己的身體,而眼前的千宗法會也正是他遇見沈黛的那一日。
因周遭發(fā)生的一切都無比熟稔,謝無歧雖無法掙脫這軀殼,倒也并不驚惶。
“沈黛,你知錯了嗎——”
剜心鞭抽在少女單薄身軀上,十方繪卷中的謝無歧見此情景只是微微眉頭一皺,然而從未來而來的謝無歧再重看一遍,卻是怒火滔天,恨不得掙脫這副身軀將這純陵十三宗一把火燒個干凈。
但他不能改變十方繪卷的進展。
這里是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某個時間段,而他只是旁觀的過客。
謝無歧忍住胸中焚盡一切的怒火,靜靜等待著之后的發(fā)展。
還好,沈黛很快就會反抗。
而他也很快會站出來,雖然現(xiàn)在看來他站出來得太晚,但總不至于再眼睜睜看她受辱。
可下一幕,卻令謝無歧無比震驚——!
“弟子……知錯。”
匍匐跪地的少女弓起身體,像受傷蜷縮的蝦米。
她眼中仍有不屈的光,可江臨淵按著她的肩,迫使她低下了頭,以逃過衡虛仙尊手中隨時可能落下的下一鞭。
于是那光越來越暗。
她被帶去了純陵思過崖反省。
而這個世界的他,只是略覺唏噓地看了兩眼,瞥見江臨淵送走衡虛仙尊之后,便帶著傷藥隨即偷偷也跟去了思過崖,謝無歧轉身離去,再也沒有管過此事。
沈黛被關思過崖,他生辰那日,自然也不會在食舍遇見她。
之后的宗門大比,她也并未與他正面對上,甚至連第一輪都未闖入。
謝無歧心中一片涼意蔓延開來。
……這個世界,竟與他記憶中的走向全然不同。
他與沈黛本該有的交集,在陰差陽錯之間全數(shù)避開,這個世界的他雖聽過沈黛的名號,但大多數(shù)的時間,沈黛都待在純陵十三宗閉關修煉,就算下山除祟,也是與純陵弟子一道,幾乎不與外人交流。
兩人沒有任何產(chǎn)生交集的機會。
但隨著時間推移,更令他想象不到的是——
這個世界的方應許竟死在了某一年。
而且是,死在蕭尋的手上。
第八十八章
那一日對閬風巔的師徒三人,都仿佛只是一個無比尋常的日子。
離恨臺銀杏金黃,鋪滿院內(nèi)一地。
杏姨做了桂花糕和桂花糖,有悠悠茶香從蘭越的手底袖中傾斜而出,和淡淡的桂花香充斥在樹下小憩的謝無歧的鼻尖。
“……我今日出去,來回大約要一個月!
耳邊傳來方應許的聲音,與往常一樣,仿佛這只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出行。
蘭越道:“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方應許應了一聲,又問銀杏樹下打瞌睡的謝無歧:
“師弟,你就沒點什么想和我說的?”
謝無歧以手為枕,長腿交疊,懶洋洋搭著,有什么東西輕輕覆蓋在他闔上的雙目前,大約是一片樹上飄落的銀杏葉。
他甚至沒有睜開眼,陽光透過金色葉片,明晃晃地透出方應許的一點模糊身影。
“有。”
他嗓音困倦,語調倦懶如夢囈。
“生死門附近有一小城,那小城破爛,酒卻釀得好,回來路上記得給我?guī)蓧砘ㄊa!
方應許失笑:“我以為我是去出生入死的,結果你當我出去郊游?”
“這算什么出生入死!敝x無歧輕描淡寫地,“只是與太玄都那個蕭尋一道去除祟而已,若你二人都解決不了,那怕是只有各家掌門長老親自前往才能解決了。”
蘭越似也有擔憂:
“……真的不需要我與你師兄一同前往嗎?”
“我也不是煉氣筑基的小弟子了,哪里有出門除祟也要師尊跟著的道理?”
方應許隨意地拒絕道,談話間,他聲音漸遠。
“師尊,師弟,我走了!
謝無歧打了個哈欠,沖他擺了擺手,風聲急促,是方應許御劍離去的聲音,銀杏樹下的謝無歧翻了個身,很快睡了過去。
世事無常這幾個字寫在紙上,看上去不過是一聲略帶悵然的嘆息。
然而當方應許的死訊傳回閬風巔時,謝無歧才知道,很多時候顛覆人命運的某個時刻,在當時看來不過是與平日找不出任何區(qū)別的尋常一日而已。
“阿歧,還不是難過的時候。”
蘭越帶著謝無歧循著方應許的氣息,來到了北宗魔域外的鎮(zhèn)魔碑前。
謝無歧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干澀,他怔怔問:
“但是師尊,我……找不到師兄的神魂。”
依附在他身上的謝無歧也詫異萬分。
怎么會找不到。
人死后,命魂還會盤桓在人間兩日,方應許身死不過一日,他們馬不停蹄趕來,就是為了找回方應許的命魂再將他復活。
以蘭越之力,只要命魂仍在,方應許就不算真正死了。
鎮(zhèn)魔碑周遭荒涼無比,寸草不生,從血池中飄來的鐵銹味濃重粘稠,隨風沾在衣擺上,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蘭越站在這煞氣騰騰的鎮(zhèn)魂之地,淡青色的身姿如血雨腥風中一朵寂寂蘭花。
他對謝無歧溫聲道:
“別怕,還在的!
蘭越的聲音如平靜包容的海面,盡管藏在海面下的是洶涌跌宕的巨浪,但他依然鎮(zhèn)定地在方應許氣息最后盤桓的此處設下反生陣。
反生陣可映出死者生前所見所聞,因其限制諸多,且兇險萬分,故被列為禁術,普通人不得修習。
蘭越卻不懼這些條條框框。
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他救回他的徒弟。
于是反生陣陡然張開數(shù)十丈,鎮(zhèn)魔碑周遭皆籠罩在圓盤陣法的光芒之下,騰空漂浮的光點凝聚成一個一個身影,有來此處除祟的方應許,有被派遣同來的蕭尋,還有他們所要拔除的邪祟——
待看清那邪祟究竟是何東西之后,就連旁觀這一切的謝無歧也愕然大驚。
那是方應許本該在二十多年前就亡故的母親!
謝無歧曾在太玄都無意中看見過宿璇璣的畫像,畫像上的女人明眸皓齒,眉眼英氣逼人,是傳說中與重霄君勢均力敵的神仙眷侶。
可現(xiàn)在被反生陣投影出的宿璇璣,卻是滿身死氣,神色呆滯,四肢身軀如傀儡扭曲,顯然已非活人。
“……人器!
蘭越不敢置信地看著宿璇璣的身影。
“何為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