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蒙地朝佳人轉(zhuǎn)過臉,像是看到了另一個新鮮的玩具般,眼睛復(fù)又明亮了起來，小手朝她抓了抓，咿咿呀呀地。
秋千上的女子，幾乎未施粉黛,濃密柔順的黑發(fā),松垮隨意地以一根簪子束定在腦后,可即便如此,她依舊美得令人驚嘆，宛若剛剛出水的芙蓉,周身似攏著一層瑩潤的光暈，令小寶寶本能地心生好感。
只是她的眼神中，有一種遲鈍與茫然，像是長久不曾與生人接觸，冷不丁沒緩過勁兒來。
她的目光先掃過楚萸,然后怔怔地落在珩兒身上，接著仿佛被黏住般,久久地停駐,臉上的神情由迷茫一點(diǎn)點(diǎn)變成驚訝,楚萸注意到她握在秋千繩上的手指,正微微發(fā)著抖。
最后,她秋水般烏黑澄澈的雙眸中，浮起了一絲楚萸讀不懂的釋然。
楚萸這才想起自己應(yīng)該是見過她的，四年前第一次入秦，便是她為她主辦的接風(fēng)宴，而秦王，甚至都沒來參加——那個時候夫妻關(guān)系就出現(xiàn)裂痕了嗎？還是說秦王一開始，就不喜歡自己這個楚國兒媳婦？
秀荷曾說過，王后人很好，待她非常周到和善，怕她入秦不習(xí)慣，陸續(xù)派人送了許多食物、布匹、日用品，后來還特意把她喚到宮里一次，想讓她跟扶蘇增進(jìn)一下感情。
然而長公子那天早上摔下了馬，沒能入宮，王后心里過意不去，留她一起用了午膳，又送給她一車保暖用品，叮囑她說秦國的秋天很冷，一定要多穿些。
這些由秀荷描述的記憶，在她腦中漸漸生動起來，她矮下身子想要行禮，被她忽然伸出手拉住。
“羋瑤，快起來……”她扶著她的手臂，從秋千上慢慢站起，嗓音柔婉飄渺，像是一縷青煙，也像是楚地淅淅瀝瀝的細(xì)雨，“好孩子，都怪我，這些年讓你受苦了�！�
楚萸微微愣了一下，這才想起正是因為她自刎，長公子才退了婚，可這一切，又怎能歸罪于她呢？
在這兩年的波折動亂中，楚萸確實偷偷埋怨過一些人，但羋王后從來都不在其中。
她搖搖頭，不知怎么的，忽然特別想哭上一場，為了自己，也為了她。
她努力憋住淚水，皺著鼻子把珩兒往前送了送。
“我剛剛帶他見過王上了。”楚萸小聲地說，然后埋下頭，將珩兒遞到她顫抖著伸過來的臂彎中，順手將他摟著的竹簡和毛筆抽了出來。
“嗯，我知道�！绷d王后笑笑，垂下濃長鴉睫，歡喜地看著在她懷中張開手臂，咧嘴笑得正歡的軟團(tuán)子。
楚萸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
若非秦王允許，誰又敢放她進(jìn)來呢？
她扭頭環(huán)顧，庭院雖大，也算整潔精致，然目之所及處，一個侍女的身影都沒看見，這樣的待遇，對于曾經(jīng)的王后而言，也太冷清寒酸了些吧……
莫非這里是……冷宮？
可冷宮不應(yīng)該是一個公共區(qū)域么，這里顯然只有這一處殿舍，只居住著這一位孤零零的女子。
楚萸忽然間覺得，她更像是被軟禁在這兒，沒有自由，也沒有希望。
可為什么會這樣呢，她難道……不是秦王曾經(jīng)最愛的女子嗎？
她抽回思緒，看見王后正愛憐地抱著珩兒，臉頰上有細(xì)碎的淚痕隱隱閃爍。
小寶寶天生就會討人疼，兩只短粗的小胳膊，像游泳那樣揮舞了兩下后，摟住年輕祖母的脖子，把自己的蘋果臉貼上她濕漉漉的面頰，小貓似的蹭來蹭去，努力展現(xiàn)出可愛與善解人意。
“真乖，真乖……”王后也是強(qiáng)忍淚意，將臉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控制不住地輕輕哽咽。
“我給他取名叫做珩兒�！背茄劭艏t紅地補(bǔ)充道。
長公子若是知道王后還活著，一定會很開心吧——
可是她不能說，蒙恬方才叮囑的那個語氣，讓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這其中存在著某種相當(dāng)嚴(yán)肅的緣由。
“珩兒……”王后呢喃著重復(fù)，沖她溫存地笑笑，“真是個好名字啊�！�
她用手指刮了刮珩兒的胖臉蛋：“珩兒乖，以后一定要聽你阿母的話，多吃東西多睡覺，長得白白胖胖的……”
楚萸終于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剛想說些什么，蒙恬忽然在背后閃現(xiàn)，低沉地說道：“時間差不多了，您該走了，公主。”
誒？這進(jìn)來還不到五分鐘呢，而且——
她將目光轉(zhuǎn)向王后，看見她臉上劃過一絲落寞的神情，就像是一株羸弱又孤單的山茶花，在突如其來的寒風(fēng)中瑟縮顫抖，哀哀楚楚，令人忍不住憐愛與同情。
“您就通融一下吧，蒙大人�！背歉惺艿搅怂牟簧崤c哀傷，可憐巴巴懇求道。
還未及蒙恬回答，王后慢慢地了走過來，她彎下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在珩兒額頭上輕柔地印下一吻，將他遞還到楚萸的懷中。
只是眼睛仍依依不舍地流連在他身上，眼底交雜著歡喜與傷感。
楚萸不明白，她究竟是犯了什么樣的錯，以至于被囚禁于這樣一處人跡罕至的偏僻角落，甚至連探望的人都不允許停留過長時間。
興許是蒙恬看著沉穩(wěn)好說話，楚萸膽肥了起來，還想爭取一下，卻被王后輕輕握住一只手，制止了。
她的手很涼，讓人聯(lián)想到秋天的湖水，昆山的翡翠。
“不要為難蒙大人了�！彼倘灰恍�，松開手指，攏了下鬢邊的碎發(fā)，“今日能看見你和珩兒，我已經(jīng)非常開心了。我是一個本該死掉的人，王上允許我茍活在這里，已是格外開恩。羋瑤，謝謝你，以后就拜托你好好照顧扶蘇，那孩子，有的時候特別執(zhí)拗氣人，你千萬別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