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子?”她試探地又喚了一聲,輕輕撩開被子,膝行到他身旁,用手指頭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仍然沒有反應(yīng),長公子仿佛變成了一尊寬肩窄腰的雕塑。
床榻斜對角便是梳妝臺,琉璃燈微弱地發(fā)著光,邊緣融進黑暗,仿佛是拼接在夜色中的一塊璀璨寶石,美不勝收。
它旁邊還亮著一碟燭油,兩處光源將臥房映照出些許亮度,楚萸好奇地伸長脖子,試圖察言觀色,然而長公子的面容恰好隱匿在燭光的陰影里,根本辨不出情緒,只看得見側(cè)顏如刀削,將黑暗切出一截鋒利的輪廓。
楚萸也不傻,她猜到長公子心情欠佳,每次他闖入她房間,大體都是這個原因。
莫非他還在生自己的氣?
她想湊得更近一些,卻忽略了古代床很窄這件事,一不小心膝蓋踏空,驚呼一聲,整個人在床邊搖搖欲墜地?fù)潋v。
眼見著她就要以頭搶地,活雕塑總算動了,一只有力的胳膊像拎小雞仔一樣,提拎住她后頸處的衣料,猛地往后一掀,將她重新扔進床榻里側(cè),后背還在墻壁上硌了一下。
然而她來不及顧慮這些,方才匆匆一瞥中,她發(fā)現(xiàn)長公子手中正握著一只竹簡,竹片上布滿斑駁印痕,與她在房中偷偷練字用的竹簡十分酷似。
她心下一驚,連忙又撲騰過去,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剛爬到床邊,就與他驟然偏過來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楚萸縮起脖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預(yù)感。
只見他高高舉起手中竹簡,眸光在一團昏暗中顯得綠幽幽的,楚萸倒抽一口冷氣,心想,完了。
“這就是你這些天練字的成果嗎?”他緩緩開了口,聲音里壓抑著一絲難以形容的情緒,既像是不悅,又像是譏謔,但好像沒了憤怒。
楚萸連忙伸長胳膊去搶,臉上爬滿了紅暈。
他是不是已經(jīng)展開看過了?一想到這兒,她越發(fā)面紅耳熱,不顧一切似的想將竹簡搶到手。
她雙手攀上他高高豎起的雙臂,努力去夠,焦急之下胸口一跳一跳的,他斜睨了兩眼,冷哼一聲,倏地收回手臂,她被他的怪力帶動著向一側(cè)歪倒,不偏不倚地栽進了他懷里。
她掙扎著試圖從他的大腿上爬起來,笨拙又焦急的樣子看著十分可愛,宛如跌入陷阱的小貓,蹭得他渾身燥熱,為了避免擦槍走火,他以一只手臂摁住了她的掙扎,將竹簡在她眼前嘩啦抖開。
楚萸渾身一僵,羞赧地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這只竹簡上,用秦篆寫滿了四個字,且只有那四個字。
山有扶蘇。
她本來也才學(xué)習(xí)幾天,認(rèn)識不過幾十來字,在他書房時她裝模做樣認(rèn)真臨摹《商君書》,但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便戀愛腦上頭,放肆地練起他的名字。
而如今,這份罪證,竟然就在當(dāng)事人手中,偏偏他還執(zhí)拗地要展示給她看。
簡直不要太社死——
楚萸死死捂住臉,像煎鍋里的魚一樣在他大腿上蠕動。
“你的字,太丑了!卑肷危磐鲁鲞@句話,楚萸將指頭錯開一條縫,偷偷窺看他的表情。
好像,沒有生氣?
甚至,還有一絲絲……竊喜?
嗯?
“把我的名字,寫得也好丑。我三歲時的字,都比你好看許多!蹦橙硕读硕吨窈啠咧亲优u道。
楚萸慢慢挪開雙手,露出白生生的一張小臉,她眨了眨眼睛,發(fā)現(xiàn)長公子的嘴角是輕輕勾著的,眸光竟顯露出幾分溫柔。
她立刻支棱了起來,趁他不注意,一把奪過竹簡,抱在懷里護著。
敢情他是今夜睡不著,摸進她房間里,來批判她字寫得難看嗎?
楚萸氣鼓鼓地瞪起眼睛,剛想為自己丑丑的字辯駁幾句,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話,忍不住詫異問道:“長公子,您三歲……就去讀書了?”
“嗯!狈鎏K敷衍地回應(yīng)道,目光有一瞬間的飄遠(yuǎn)。
這、這不是虐待兒童嗎?楚萸在心里暗暗吐槽,但隱隱地,又泛起一絲心疼。
都說他早熟,這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呢?若是誰敢拉著她三歲的寶寶去讀書,她絕對要跟那人拼命……
扶蘇從短暫的思緒飄散中恢復(fù)過來,垂眸看向她仰在他懷中的臉。
他看見她目光若水,汩汩流淌,他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一時間竟錯覺住在她瞳孔深處的那個,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者說,他希望那個幻影是自己,這樣他便可以永遠(yuǎn)在她心底存有一個不可磨滅的位置。
近來不知怎么的,他總是缺乏安全感。這種感覺并不陌生,阿母去世的頭幾個月,他無時無刻不在感受,它們?nèi)缬半S形,滲入他的骨縫,在每個凄冷的夜晚,釋放著森然寒意,令他五臟六腑都結(jié)了冰,蜷縮起身子亦無法抵擋。
后來隨著他去雍城,這種感覺淡化了,但真正終結(jié)它的,是羋瑤。
在那個雨聲纏綿的夜晚,不是他救她于危難,真正被拯救的,其實是他。當(dāng)他的手指有意無意劃過她桃子一樣的皮膚時,他就已經(jīng)淪陷了。
后來彎彎繞繞,她總算來到了他身邊,她的氣息化解了他的孤獨與寒冷,可最近那份久違的不安再度活躍起來。
他時常感覺她雖然近在身邊,卻又好似遠(yuǎn)在天邊,就像滑過指間的沙,握也握不住,終有一天會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