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家村里,家家戴孝,戶戶掛幡,嗚嗚咽咽的低沉哭泣聲,更是不絕于耳……
經過了何家大集一戰(zhàn),涂家村中出陣助戰(zhàn)的壯丁只回來七八個,人人身上都帶傷掛彩,有兩個這輩子怕是都只能在床榻上度過余生,其他人沒有三五個月的仔細將養(yǎng),怕是也恢復不了原有的身板。
回到了涂家村中的八路軍,情況更為嚴重,連清樂、宮南兩縣的武工隊員都算上,滿打滿算也只回來了五六十號人,其中一多半身上還都掛了彩。李家順在眾人返回涂家村的半路上清醒過來之后,只看了一眼身邊僅存的這些兄弟,當場便是一口血噴了出來……
忙前忙后安頓好了那些傷員,已經累得滿嘴都是燎泡的楊超瞪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嘶啞著嗓門朝站在自己身邊的一名政工干部說道:“傷員這邊差不多安頓下來了,擔任警戒的同志也要趕緊輪崗,要不然鐵打的漢子也支撐不!李司令那兒情況怎么樣了?”
同樣累得身子打晃,站在楊超身邊的那名政工干部應聲說道:“吐了血之后就又暈過去了,眼下發(fā)著高燒,一個勁兒說胡話!也幸虧韓老先生給配了一服藥給灌下去了,方才我看過,李司令睡過去了,該是沒大礙!
“咱們還有多少干部能用得上?這時候可就得靠干部們攏住隊伍、安撫人心哪!”
“分配到冀南軍分區(qū)的政工干部就剩下你一個、我一個。敵工科的兩個干部,其中一個已經派出去到清樂縣城摸情況去了。再加上軍械處的兩個干部……冀南軍分區(qū)的根據(jù)地里,就這么四個干部還能站著說話,忙得都快要腳不沾地了!楊超,這一仗……打得太慘了!”
微微嘆了口氣,楊超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了何家大集方向:“也幸虧那些撤退的鄉(xiāng)親哪……鬼子在何家大集后頭的阻擊陣地上還留了一百多號人馬,如果不是那過千的鄉(xiāng)親豁出命去,從鬼子背后捅了一刀,咱們可是說啥都回不來了——傷亡的鄉(xiāng)親們,都安頓好了?”
“受傷的基本上都搶回來了,可戰(zhàn)死鄉(xiāng)親的遺體……當時實在是顧不上了,只能等過幾天情況好轉些之后,再想辦法收斂那些鄉(xiāng)親的遺體!好幾百號戰(zhàn)死的鄉(xiāng)親哪……就這么赤手空拳朝著鬼子的機槍上沖,愣是拿幾百條命給咱們填出來一條活路!”
“涂家村里猛一下多了幾百號其他地方來的鄉(xiāng)親,住的地方還能暫時搭些窩棚湊合,可糧食很快就會不夠吃,得想辦法從其他能拿出富余糧食的村子運糧過來。也幸虧涂家村本來就出藥材,要不這些傷員……在糧食沒運到之前,干部每天一頓稀的,戰(zhàn)士每天一頓干糧,一定要保證鄉(xiāng)親們和傷員有飯吃,絕不能讓他們餓肚子。尤其是傷員,更是要重點照顧!”
“涂家村附近的幾個村子都遭了鬼子禍害,要不就是村子太小,根本都找不出啥富余的糧食。離著最近、可能有些余糧的……也就剩下大武村了!要不咱們派人去大武村看看?”
猛地皺起了眉頭,楊超扭頭看向了離自己不遠處的一幢茅屋:“說起大武村……莫天留和沙邦粹還有萬一響,他們還在那屋里待著哪?”
嘆息著點了點頭,站在楊超身邊的那名政工干部低聲說道:“自打回到了涂家村,他們三個就沒出過那屋子。這都一天一夜的工夫了,也就見著沙邦粹出來打了些水、取了些干凈麻布進去……哦,出來找咱們老部隊上的同志要了一套軍裝,估摸著他們是在準備著收斂栗隊長的遺體呢!從何家大集回到涂家村,沙邦粹一路上跑得吐血,都不肯叫人替他背著栗隊長回來,誰勸都不聽!還有那個莫天留……眼神都有些不對了,看誰都跟狼似的!楊超,不會出啥事吧?”
都沒等楊超答話,莫天留等人猛然間從那間安頓了栗子群遺體的茅屋里魚貫走了出來。打眼看著沙邦粹再次將栗子群的遺體用椅子背到了身上,楊超趕忙迎了過去:“你們這是要……”
一天一夜沒跟人打照面,莫天留的一雙眼睛都深深地陷進了眼窩,眼珠子也不再像往常那樣靈動異常。很有些直愣愣地看著站在自己跟前的楊超,莫天留好一會兒方才沙啞著嗓門開口說道:“我們帶大當家的回家去……李司令要醒了,就告訴他一聲,我們辦完了事兒就回來!”
有些詫異地看著莫天留,楊超下意識地低聲問道:“回家?回哪兒?”
很有些木訥地看著楊超的眼睛,莫天留好不容易才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話:“回大武村……回茶碗寨!清樂縣武工隊是大當家的一手從大武村操持起來的,我得帶著大當家的回去……”
張了張嘴,楊超猶豫片刻,方才低聲朝莫天留說道:“回去……也好!莫天留同志,眼下的情況你也看到了,實在是……我們需要糧食來安頓鄉(xiāng)親們,能不能……”
也不回答楊超的問題,莫天留依舊是愣怔了好一會兒,方才大步朝著由涂家村通往大武村的山路走去。而在莫天留的身后,背著栗子群遺體的沙邦粹,也亦步亦趨地跟在了莫天留身后……
都沒等莫天留等人走出涂家村村口,一名在涂家村外放哨的八路軍戰(zhàn)士已經急奔著沖到了莫天留等人面前,幾乎是直著脖子大聲叫道:“快去……去幫忙……”
心頭悚然一驚,站在莫天留身后不遠處的楊超下意識地拔出了腰間的德造二十響手槍:“鬼子來了?!”
用力搖了搖頭,那一路急奔而來的八路軍戰(zhàn)士重重地喘了幾口粗氣,這才接茬朝著看向了自己的眾人叫道:“不是鬼子……是大武村……大武村里的壯丁,來了好多,還帶著糧食哪!聽走在前頭的大武村的壯丁說,江老太公也來了,還……還帶來了一口壽材!”
原本很有些呆滯的眼神驟然一閃,莫天留猛地抬頭看向了那急奔而來報信的八路軍戰(zhàn)士:“太公也來了?還帶了口壽材?!”
“是!這大雪都快要封了山路的天氣,大武村的鄉(xiāng)親愣是在積雪里開出一條路
過來的,還帶著那么多糧食,也當真是難為他們了!聽打頭開路的大武村的壯丁說,誰都沒法勸住江老太公,老人家非得要親自跑這一趟,眼下正坐著涼轎在大隊中間走著,說話這會兒的工夫,怕就能到了……”
話音落處,一頂由四個壯棒漢子抬著的涼轎,已經顫巍巍晃悠著來到了涂家村村口。伴隨著走在涼轎邊的管家輕輕招呼一聲,四個走得渾身大汗的壯棒漢子小心翼翼地將涼轎擱在了村口平地上。而在那涼轎后頭不遠處的山路上,推著獨輪車或是挑著沉甸甸擔子的大武村的壯丁,也沉默著朝涂家村村口涌來……
即使是渾身上下都裹上了厚厚的棉被,但坐在四面透風的涼轎里走了這么遠山路,江老太公也早凍得四肢麻木,胡須上都結上了厚重的霜花。顫巍巍地被管家扶著下了涼轎,江老太公微微活動了幾下手腳,這才朝著疾步迎到了自己跟前的楊超等人抬手一揖:“老朽來遲,還請……”
不等江老太公把話說完,楊超已經飛快地朝江老太公行了個軍禮,忙不迭地雙手扶住了江老太公的胳膊:“江老太公,這么冷的天氣、這么遠的山路,您……實在是辛苦了!趕緊上屋子里暖和暖和……”
很是和藹地朝著楊超點了點頭,江老太公卻并不著急進屋,反倒是朝著楊超和聲問道:“閣下倒是面生?敢問……”
“楊超!剛剛由上級分配到冀南軍分區(qū),還沒來得及擔任任何職務,這就遇上了這次跟鬼子的惡戰(zhàn)!眼下李司令病重,栗隊長……犧牲,還有很多干部也都犧牲了,涂家村根據(jù)地里的這些事,我暫時管著!
上下打量了楊超幾眼,江老太公捻須應道:“倒是后生可畏!這涂家村中有藥,還有韓老先生醫(yī)治傷患,老朽也就不越俎代庖,格外生事了。只是知道大戰(zhàn)之后,八路軍傷患必定需要糧秣將養(yǎng),老朽自作主張,搬弄了些糧食送來,還望八路軍賞收!”
也都不等楊超開口,江老太公卻是轉頭看了看山路上被十幾名壯棒后生抬著走來的一具精美壽材:“八路軍在何家大集與日寇血戰(zhàn),老朽雖偏居深山,卻也頗有耳聞。得知栗隊長不幸身故,老朽冒昧,將老朽自備百年之后所用壽材一并運來,也好讓栗隊長入土為安……”
只是看了一眼那具精美的壽材,楊超已然心中一驚……
北地風俗,老人都有為自己百年之后事預備壽材的習慣,有些窮門小戶人家都已經窮得揭不開鍋,卻也都不敢拿著老人為自己準備的壽材去換些糧食求活,生怕老人在百年之后不能入土為安,子孫后代都要被人戳一輩子脊梁骨!
很有些猶豫地斟酌著措辭深淺,楊超吭哧著朝江老太公說道:“江老太公,您這一番心意,咱們八路軍自然是領了,只是這……太貴重了……”
微微一擺手,江老太公輕輕嘆了口氣:“栗隊長舍得殺身成仁,老朽又如何舍不得百年之后那點虛浮之事呢?此事……再勿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