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著袖子坐在后院的雜屋里，何財主微閉著眼睛，背靠著冰冷的磚墻假寐，瞧著倒也有幾分定性凝神的模樣，可心里邊早就翻騰成了一鍋粥。
幾乎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之下，有著五十幾號護(hù)院槍兵和一挺機(jī)槍保護(hù)的何家大集，轉(zhuǎn)眼間就是個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場面，這已經(jīng)叫何財主膽戰(zhàn)心驚。更兼得這些占了何家大集的人物挑明了告訴自己，前些日子就是他們把清樂縣城里來的日本人和皇協(xié)軍打了個灰頭土臉、鎩羽而歸，這就更叫何財主心中的驚懼濃厚了幾分！
——即便是清樂縣城里的皇協(xié)軍在戰(zhàn)陣上的功夫稀松尋常，可那些日本人打仗的本事不含糊啊，怎么也叫這些看著就缺衣少食的人物打得敗下陣來？這幫人到底是什么來路？占了何家大集不走，又懷著怎樣的心思？尤其是他們還要踅摸何家宅子里的暗門和藏糧食的暗倉，難不成，他們還真打算就在何家大集扎下根來，當(dāng)個據(jù)險而守、抽糧征稅的山大王？
思來想去，何財主卻怎么也想不明白占了何家大集的這些人想要做些什么，只得無奈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這世道亂的……就是打家劫舍的綹子，也都摸不準(zhǔn)個來路，連一點(diǎn)江湖規(guī)矩都不講了……”
同樣把雙手?jǐn)n在袖子里、耷拉著腦袋坐在雜屋另一個角落的管家耳聽著何財主那自言自語的嘆息聲，頓時便搖晃著身板站了起來，躡手躡腳地湊到了何財主身邊：“老爺，您是說……摸不準(zhǔn)這些人的來路？這些人不就是上門求財?shù)木^子嗎？估摸著是有日子沒得著過糧食、大洋，餓瘋了心，這才敢闖何家大集�！�
睜眼看了看縮著身子蹲在自己身邊的管家，何財主重重地?fù)u了搖頭：“管家，你也算是走過三州六縣的人物了，都不說你見過，你聽說過哪家綹子占了村寨地盤，不是玩了命地搜刮？”
“他們不是搜刮了咱們何家的宅子，還一個勁想要老爺你交代何家宅子里的暗門和藏糧食的暗倉嗎？”
“可街面上那些買賣商鋪呢？真要是他們朝著那些買賣商鋪動手搜刮，咱們在后院能聽不見一點(diǎn)動靜？”
“那要照著這么說……難道這幫人是跟何家……跟大少爺有仇？”
“也不像！這都有幾天工夫了，除了逼著我說暗門和糧倉的事情，也沒聽他們提別的話，應(yīng)該不是有仇……”
“那為什么……”
話還沒說完，雜屋門前已經(jīng)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伴隨著雜屋大門上鎖頭開啟的聲音響起，何財主趕忙閉上了眼睛，再次擺出了一副假寐的模樣。管家也是一個健步躥到了另一個屋角，勾頭抱手地蹲了下來。
一把推開了雜屋大門，莫天留看著在雜屋中分頭蹲坐著的何財主與管家，嘿嘿低笑著伸手指向了蹲在屋角的管家：“這好幾天工夫都好言好語地待你們，吃喝上頭也沒少了你們的，咱也算得上是客氣了吧？可你們倆倒好——敬酒不吃，非得吃罰酒。棒槌，咱們今天先打小鬼，再砸城隍，把他提出去，好生伺候！”
耳聽著莫天留那明顯帶著幾分威脅的話語，勾頭坐在屋角的管家猛地抬起頭來，卻剛好瞧見了巨靈神一般的沙邦粹伸手朝自己抓了過來，頓時嚇得尖聲怪叫：“這位好漢爺，你可不能啊……我就是個管家，我啥也不知道……”
不由分說地一把抓住了管家的脖子，沙邦粹像是提著只小雞般地將管家提得雙腿離地，扭頭便朝著雜屋門外走去，口中兀自悶聲說道：“收拾成個啥樣？”
抱著胳膊靠在門框上，莫天留愛搭不理地應(yīng)道：“留口氣就成！咱們跟人好言好語地說道，人家還真當(dāng)咱們是嘴把式，見不得真章！我說，跟前邊
兄弟言語一聲，豎蜻蜓、砸大夯、壓烏龜、炸響鈴，十八個花樣慢慢玩，不著急叫他開口！”
耳聽著莫天留那頗有些憊懶的話語，何財主雖說依舊保持著假寐的模樣，可一雙攏在袖子里的巴掌，卻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
歷來土匪綹子劫掠村寨鄉(xiāng)鎮(zhèn)，無非就是奔著“錢糧”二字而來。有些村寨在猝不及防之下，積攢了許久的糧食、銀錢自然是叫土匪綹子搜刮一空，再攜帶著搶來的東西呼嘯而去�？蛇�有些村寨中當(dāng)家主事的財東、族長，平日里防備了會有土匪綹子前來劫掠，把積攢下來的銀錢糧食全都藏了起來，叫那些占了村寨的土匪綹子費(fèi)盡力氣，也得不著多少好處。
每到了這樣的時候，一些心狠手辣、餓瘋了心的土匪綹子當(dāng)中，就有那懂些江湖路數(shù)的人物跳將出來，把全村男女老少都驅(qū)趕到打麥場或宗祠前的空場中，從人群中隨手抓幾個倒霉的人物出來行刑示眾！
有用蘆席卷了人，大頭朝下豎立起來的，諢名叫“豎蜻蜓”。被豎立在蘆席當(dāng)中的人不出半個時辰，就得是個七竅出血的模樣。
有將人反綁了雙手，用長繩吊上旗桿后再任由其墜落的，諢名叫“砸大夯”。哪怕是鐵打的漢子叫砸上幾回，也都會筋斷骨折！
還有背上壓沙袋，諢名叫作“壓烏龜”；耳朵眼里塞爆竹，諢名叫“炸響鈴”，哪一樣都是叫人不死也殘的毒法酷刑。把這些毒法酷刑一樣樣施展下來，到最后全都是那藏起了糧食銀錢的財主、族長號哭著交出糧食銀錢換命，從無例外。
要是將這些毒法酷刑施展到管家身上，怕是不出一鍋煙的工夫，那平日里仗著何家的勢力，在何家大集作威作福、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管家，就得一股腦地把他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了吧？
雖說管家并不知道臥房里的那條暗道，可藏糧食的暗倉，管家可是知道的呀……
不等何財主在腦子里再轉(zhuǎn)過別樣的念頭，從不遠(yuǎn)處眼睛看不見的地方，已經(jīng)傳來了管家的一聲慘叫！
眼見著何財主被管家的那一聲慘叫嚇得猛一哆嗦，抱著胳膊靠在門邊的莫天留頓時怪笑著開口說道：“我說何老爺，現(xiàn)在被上刑的也不是你，是你那貼身的管家，你倒是哆嗦個什么呀？你且先不忙，等你那管家受過了十八個花樣的大刑，下一個可就輪到你了！瞧著你細(xì)皮嫩肉的……何老爺，你覺著你能熬多久？”
狠狠咬了咬牙，何財主緊閉著眼睛，依舊是一言不發(fā)，可攏在袖子里的手指頭，卻已經(jīng)死死地?fù)高M(jìn)了胳膊上的肥肉里……
事到如今，藏起來的糧食肯定是保不住了，可暗道卻絕不能叫這些占了何家大集的人物發(fā)現(xiàn)——那暗道除了關(guān)鍵時刻逃命的用處之外，何家這些年賺來的錢，可有一多半都藏在暗道里呢！
只要能保住了暗道里的這點(diǎn)家當(dāng)，再靠著清樂縣城里跟著日本人廝混的兒子，就不怕何家不能東山再起！哪怕是……
哪怕是賠上自己的一條老命！
也就在何財主暗自發(fā)狠的當(dāng)口兒，雜物門外卻猛地傳來了沙邦粹那悶雷般的話音：“真沒啥意思！十八個花樣才動了頭一件——抽了幾鞭子，那管家就尿了褲子！給他‘豎蜻蜓’的葦席子剛鋪開，他就一五一十把知道的全說了——藏糧食的暗倉就在前院，暗倉的門戶就在偏房里頭！剛叫人去瞧過了，那管家沒敢說謊！”
吊兒郎當(dāng)?shù)仵獾搅司o咬著牙關(guān)、死死閉著眼睛的何財主面前，莫天留慢慢蹲下了身子，朝著何財主戲謔地壞笑道：“何老爺，咱們這都處了好幾天，估摸著你還沒鬧明白我們兄弟是啥來路吧？明白話告訴你，咱們兄弟不是尋常的綹子，咱們兄弟是八路軍！”
眼看著何財主緊閉著的眼皮子微微一跳，莫天留臉上的笑容越發(fā)濃厚，拖腔拿調(diào)地朝著何財主繼續(xù)說道：“何老爺，你心里琢磨的那點(diǎn)事情，其實(shí)我不問都能猜得到！你不就是想著，哪怕你豁出去一條命去，也得留下那條暗道和你這些年存下來的家當(dāng)嗎？只要有你那投靠了日本人的兒子在，有那些家當(dāng)做本錢，你何家就能踏踏實(shí)實(shí)地當(dāng)財主、賺銀錢？可是……何老爺，你倒是仔細(xì)琢磨琢磨，要是你那兒子沒了呢？”
猛地睜開了眼睛，何財主死死盯住了蹲在自己面前的莫天留，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了話音：“你們……你們別想嚇唬我！我兒子現(xiàn)如今就在清樂縣城，他有日本人護(hù)著！你們……你們不敢招惹日本人！”
重重地一點(diǎn)頭，莫天留嬉笑著應(yīng)道：“這話可真說得沒錯！就眼下我們這點(diǎn)人、槍，跟日本人死拼起來，誰輸誰贏還當(dāng)真沒準(zhǔn)，想要收拾你那投靠了日本人的兒子，也都不敢說十拿九穩(wěn)！可要是……日本人幫著我們，把你那寶貝兒子給收拾了呢？”
看也不看何財主那帶著幾分愣怔的眼神，莫天留慢條斯理地站起了身子：“既然找出了何老爺你藏起來的糧食，那一會兒我們就貼告示，就說是你何老爺積極響應(yīng)抗日號召，捐出家里存糧給抗日的八路軍，還自告奮勇地要當(dāng)八路軍在何家大集的采買管事！何老爺，你說你跟八路軍這么扯上勾連，你兒子投靠的那些日本人要是知道了……他們能拿你兒子怎么著？”
瞪圓了眼睛，何財主猛地跳起了身子，嘶聲朝莫天留尖叫起來：“日本人不會信你們的！這是反間計！日本人也得講憑據(jù)……”
猛地跨步站到了何財主面前，沙邦粹狠狠一巴掌拍在了何財主的肩頭，生生拍得何財主跌坐到了地上，半天都掙扎不起來……
看著何財主在地上掙扎的狼狽模樣，莫天留臉上笑意更盛：“反間計？憑據(jù)？要只是為了使個反間計，誰家舍得花費(fèi)上那么多糧食？現(xiàn)如今的糧食，可是要比人命金貴啊……”
哭喪著臉，在地上掙扎了半天都沒爬得起來的何財主眼看著莫天留與沙邦粹轉(zhuǎn)身朝著雜屋外面走去，猛地扯著嗓子號哭起來：“哎呀……你們可不能啊……我何家三代單傳，就這一根獨(dú)苗呀……”
學(xué)著李家順那倒背著雙手的做派，莫天留緩緩轉(zhuǎn)過了身子：“何老爺，你要是再這么裝傻充愣地犯倔，問你啥你都裝個鋸嘴葫蘆的模樣……那你何家三代單傳，怕是到了你手里，就得斷了根兒咯……”
跪爬在地上，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何財主朝著莫天留連連作揖：“我說！問啥我都說……只求你們高抬貴手，放過了我那獨(dú)養(yǎng)兒子……”
朝著站在自己身邊的沙邦粹一擠眼，莫天留頓時拿捏著腔調(diào)開了口：“何老爺，你說你這又是何苦呢？早這么干脆，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嗎？暗道在哪兒？”
“就在我睡覺的臥房立柜下邊，暗道里面還藏著我這些年攢下來的一點(diǎn)家當(dāng)，全都?xì)w你們了……”
“糧食一共多少斤？”
“各樣糧食加起來，差不離有小兩千斤……”
“給你造槍的那槍匠，眼下在什么地方？”
“這我可真不知道，槍匠是管家出頭接應(yīng)的，你們得去問管家！”
耳聽著何財主咬牙切齒說出的“管家”二字，莫天留頓時嬉笑著扭頭朝門外叫道：“把管家?guī)н^來！”
滿含著怨憤，何財主眼睜睜地看著管家被兩個壯棒漢子挾著胳膊推到了雜屋門口。仔細(xì)打量著身上沒有丁點(diǎn)傷痕的管家，何財主頓時驚訝地叫嚷起來：“你……你不是挨打了嗎？怎么你……哎呀……上當(dāng)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