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大半夜,大阿哥闖入宮闈,哭求皇帝把大福晉的尸身交還給他,雖然沒能進乾清宮的門,也足夠鬧了一場;蒎贝掖亿s來阻攔,據(jù)說還扇了大阿哥一巴掌,母子幾乎決裂。而大福晉因已確定身亡,尸體交由刑部查驗,不知幾時才能交還到直郡王府,甚至還回去了恐怕也不能再看到完整的尸身。
眾人都沒想到,樣貌平平又不受婆婆寵愛,在皇室里也吃不開的大福晉,卻得到大阿哥如此深愛。雖然一向傳說大阿哥夫妻恩愛和睦,可旁人只看到大福晉在人前刻板孤僻的為人,都以為是傳說,直到這次看著大阿哥撫尸痛哭,看著大阿哥夜闖禁宮,才算信了?墒切帕擞秩绾,好好的人已經(jīng)沒了。
原本七月里,兩位皇子、一位公主先后訂下婚事,整個皇宮乃至京城都彌漫著喜氣,結(jié)果突然來了這場變故,把什么都改變了。大阿哥一直情緒激動,而皇帝對于敏常在的態(tài)度也很讓人奇怪;实劭雌饋硭坪醪⒉槐瘋,卻接連下旨晉封敏常在,她為皇家生育三位公主阿哥,都一直因出身卑微而在常在的位置多年不動,卻是遭此一劫,兩日后尚存一絲氣息的章佳氏,已身在嬪位了。
晉封一個將死之人為嬪,人們很快意識到皇帝的用意,敏嬪娘娘一旦身亡,皇帝若予以追封,就是敏妃了。
冊封章佳氏為嬪的消息送到延禧宮時,嵐琪正與妹妹嵐瑛剛剛從永和宮過來。她陪了一天一夜,身體十分虛弱,皇帝把小姨子召進來,勸她去休息。原本身份尊貴的嵐琪不必對一個常在如此用心,但旁人知道她們的情意與常人不同,也不覺得奇怪。這會兒嵐琪稍稍養(yǎng)回一些精神,走近延禧宮時,正聽見梁公公宣讀圣旨。
嵐瑛是唯一知道姐姐心思的人,情不自禁就在姐姐耳畔說:“事到如今,您就別多想了,人都快走了!
嵐琪晃了晃腦袋,問妹妹:“是我太無情,太冷酷?”
“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想姐姐心里……”妹妹最懂她的心思,頓了頓后直白地說,“姐姐一定在矛盾,要不要讓皇上來看最后一眼。您一定想,皇上不來看,是真的不想來看,還是太想來看了卻故意克制?因為您天天在這里,他或許也怕流露出什么真性情,是不是?”
嵐琪所有的心思都被說中,但否定了妹妹的話:“皇上對她的情意不是那樣的。他若為了我而克制,那才是真正的冷酷,我與他之所以能長相廝守,就是從不做這樣勉強的事。他對孝懿皇后的情意,對榮妃、端嬪的情意,即便各有不同,也從不在我面前掩飾,他不是無情人,如是對杏兒有情,不會做得這么決絕!
嵐瑛無話可說,只道:“姐姐既然相信,那就是最好的事!狈鲋憬阋M去,梁公公上來行禮,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話,等看見娘娘往門里去,才轉(zhuǎn)身回去復(fù)命?蛇沒到門前,德妃娘娘突然喊住了他,梁公公麻利地再跑回來等候吩咐,德妃娘娘卻站在屋檐下半天,只說了聲:“別讓皇上太辛苦!
嵐瑛在旁看得無奈,聽得心酸。待進門,十三阿哥仍伏在床前,這孩子已經(jīng)兩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累極了就這么趴著睡過去,幾乎寸步不離自己的額娘。嵐琪沒有讓任何人勸阻他,各宮因查毒都禁足不得出門,也不會有人來探望,十三阿哥就這么陪了兩天兩夜。
“胤祥!睄圭骱傲怂宦。孩子緩緩轉(zhuǎn)過頭,剛要應(yīng)答,突然兩眼一翻,“咚”的一聲倒下去,嚇得宮女太監(jiān)慌亂不已,七手八腳把十三阿哥抬走。嵐琪心痛如絞,催環(huán)春道:“胤禛今天怎么還沒過來?”
環(huán)春不敢辯解,只說繼續(xù)去催。不多久,屋子里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嵐瑛才攙扶姐姐坐下,再次勸道:“皇上若不來一趟,往后您心里就要落下遺憾,難道您見一次十三阿哥就愧疚一次?姐姐你是明白人,她對皇上有情義,真的錯了嗎?”
嵐琪用力搖著頭,不知到底想表達什么。嵐瑛怕再多說只會把她逼急了,突然聽得咳嗽的聲響,床上的人竟然又蘇醒了。本以為她咳嗽又要吐血,嵐瑛扶著姐姐到床榻邊。睜開雙眼的杏兒是有意識的,一看到嵐琪就流淚,眼淚不斷地從她眼角滑落,甚至因為哭泣身體有些抽搐。嵐瑛擔(dān)心她又會噴血,不敢讓姐姐靠得太近。
“對……對……對不……起……”氣若游絲的人,卻發(fā)出艱難的聲響,屋子里很安靜,可以聽到她是想說話,那幾個含糊難辨的音節(jié),如果一定要組成一句話,她似乎在說“對不起”。
嵐琪緊緊咬唇,含淚往后退開好幾步。嵐瑛也聽得一陣心慌,不知怎么辦才好?赏忸^突然一陣熱鬧,只見守在門前的宮女跑進來說:“娘娘,宜妃娘娘來了!
旋即就看到宜妃嘴里嚷嚷不休地進來,姐妹倆正要煩躁,竟看到她是在拉扯溫恪公主。孩子扒拉著門不肯進來,哭著說,她來了,額娘就要死了。宜妃卻說她:“你再不見見,她真的要死了。”
結(jié)果小姑娘力氣很大,竟還是掙脫了養(yǎng)母的手哭著跑開,宜妃反而重心不穩(wěn)跌倒在地上。嵐瑛趕緊上前去攙扶,問著:“娘娘,您沒事吧?”
宜妃狼狽地站起來,尷尬地看了看嵐琪,別過臉說:“你也看到了,是那孩子自己不肯來,可不要到頭來說我刻薄,不讓她們母女見最后一面!
嵐琪沉聲道:“你多慮了,她之前就跟我說不想見!
宜妃搖頭:“真是不明白,那孩子明明平時巴不得我讓她來延禧宮,這會兒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嵐琪重新坐下,嘆道:“就別強迫她了,眼下沒有人比那幾個孩子更痛苦!
宜妃干咳了幾聲,朝床上探頭探腦。嵐瑛識趣地退出門去。宜妃見狀,便又大膽走上前幾步,一步一步,終于挪到床邊,看到將死之人,突然眼圈一紅,呆呆站了半天后說:“孩子我可給你帶來了,是她不肯見你!
嵐琪面無表情地看了看宜妃,便掠過目光不再理會她。本以為宜妃站一下就會走,可她遲遲未離去,那句話之后,不知是要說給杏兒聽還是刻意對嵐琪講,竟絮絮叨叨地說:“溫恪在我那里,我可從沒有虐待過她。無論如何,對你的女兒,我是盡心了。你倒是命好,這就要去了,再也不用攪和在這里受罪。”
嵐琪這才又抬起目光看宜妃,見她拿帕子掩了掩鼻尖,并沒有看向自己,而是依舊對著杏兒說:“從前你很疼十一,可是他沒了的時候,你都沒來看一眼,我傷心得死去活來,翊坤宮里冷冷清清,連真心來安慰我的人也沒有。我就想,你若是還在那里,至少會說幾句真心話;剡^頭,我在紫禁城里待了二十幾年,竟然什么都沒掙下!
“我這就要四十歲了,可還是糊里糊涂,不知道日子該怎么過。我尋思到底是我太蠢還是日子真的不好過,總是沒個答案!币隋脸烈粐@,望著根本沒有反應(yīng)的人,苦澀地一笑,“往后還是這么過吧,想爭一口氣就別猶豫,不管是不是我的,我想要了就不會客氣,反正也沒有別的更好的活法。我想要的不屬于我,我只能去爭一爭了!
嵐琪心下一沉,不知怎的,宜妃說到這句,她反而安心了。若是宜妃借此機會來與自己示好,往后要多多親近,反而成了她的麻煩。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也許宜妃不是壞人,可她有選擇交友的權(quán)利,她不想和宜妃多往來。
至于宜妃跑來說這一通話是什么心思,估摸著宜妃自己都沒弄明白,她到如今還是那樣率性而為,不能用尋常人的行為來理解她。嵐琪正想著時,忽聽宜妃尖叫了一聲,一眼望過去,果然床榻上的人再次抽搐吐血,宜妃嚇得連連后退,最后竟直接跑開。外頭的人說娘娘去找公主回來,但她一去就沒再見蹤影。
這邊,宮女太監(jiān)們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嵐瑛陪著姐姐坐等她們收拾干凈,再到床榻邊看,只見杏兒微微睜開雙眼,眼底仿佛游蕩著最后一絲生息。嵐琪仿佛在哪里見過這樣的眼神,當(dāng)記憶飄回十幾年前的瀛臺,那個被惡毒宮女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姑娘的眼底,也曾經(jīng)有這樣的光景,可是那時候她能看到求生的渴望,這一刻,為什么有一種她要安然離去的悲傷?
“姐姐,環(huán)春說四阿哥在給皇上辦差,這會兒找不見人,今天大概要再晚些進來!睄圭D(zhuǎn)達了環(huán)春的話,又提醒道,“小雨病得沉重,不肯吃藥,一心一意要隨著她家主子去,您看怎么辦才好,是不是不管了?”
嵐琪搖頭,吩咐妹妹:“你把敦恪公主帶去給她,若還不能清醒堅強,那就沒法子了,她們自有她們的氣性。”
嵐瑛答應(yīng)后要走時,一些話到嘴邊想對姐姐說,可看到姐姐沉重的神情,還是咽下了。她這個局外人是不該太多嘴,很多事往往看著別人覺得容易,只不過因為沒發(fā)生在自己的身上。
屋子里很快靜下來。杏兒依舊微微睜著雙眼,仿佛有意識又仿佛魂魄早就散在云端外。嵐琪望著她的面頰,雖然折磨了兩日,但是還留下一張姣好未脫形的面容,只是蒼白無血色。
嵐琪起身走到她的鏡臺前,將粉盒胭脂拿在手里,再坐回床邊,小心翼翼地將這些東西撲在她的臉上。
胭脂紅在臉上散開,仿佛有了生命氣息的紅潤,杏兒看起來不再那么可憐,好像只是睡著了一般。嵐琪放下手里的東西時,她的雙眸好像完全睜開。嵐琪看到她眼珠子在動,不禁說:“這下就好看了,溫恪姐妹倆那么漂亮,都是隨了你。”
但是說這樣的話,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頂多在她眼中閃過幾道光芒,也許她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但生命到了最后一刻,懸著的那口氣,可能是有她未完成的心愿。
“杏兒,皇上已經(jīng)晉封你為嬪,是這延禧宮的主位,往后人家都要喊你娘娘了。”嵐琪含笑說,“咱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我就在嬪位,我一直記得你說,進宮時正好杏花開了,就給你起了名字叫杏兒!
“當(dāng)年我留給你一對翡翠耳珰,讓你被誣陷偷盜挨了打。后來把你帶進宮,又經(jīng)歷了那么多的事,你在翊坤宮那樣辛苦也咬牙挺過來,到底,我有什么值得你這樣付出?”一語說罷,嵐琪淚如雨下,“我去請皇上來,好不好?”
卻是這一瞬,原本只是嵐琪握著杏兒的手,此刻杏兒仿佛窮盡所有的力氣緊緊抓住了嵐琪的手,她的指甲幾乎陷入自己的掌心,她用了很大的力氣握住了自己,甚至嵐琪想要抽回手時,她也拽著不放。
“你是高興,你也想皇上來是不是?”嵐琪問,可緊緊抓著的手依舊不松開,她禁不住再問,“那我不去請了,可好?”
這一聲話音才落,掌心的力氣才消失,剛剛幾乎就要再次抽搐的身體終于安穩(wěn)下來,杏兒的面容再次恢復(fù)了寧靜,可是看在嵐琪的眼中,她卻明白自己該怎么做了。
四阿哥進宮時,夕陽已經(jīng)從西方天際散去,他帶著一身疲倦來,先到母親的面前。嵐琪問他從哪兒來的,胤禛滿面憔悴地說:“兒臣給皇阿瑪辦差去了,在乾清宮復(fù)了命過來!
嵐琪問:“皇阿瑪怎么樣?”
兒子面無表情地回答:“皇阿瑪一切安好,只是看起來有些累,就是額娘您現(xiàn)在這樣!
嵐琪不以為意,又問:“去看過胤祥了嗎?”
胤禛搖頭說:“給額娘請安后,就要過去。”
嵐琪便道:“胤祥昏睡著,太醫(yī)說他是累極了,你不必急著去看他。”
四阿哥則說:“環(huán)春說額娘急著要我進宮來照顧十三!
嵐琪吃力地扯出幾分笑容,溫和地對兒子道:“幫額娘做件事可好?”見兒子迷茫,她慢慢地說:“你再去一趟乾清宮,告訴皇阿瑪,就說敏娘娘快不行了,為了胤祥將來不被人輕視,求皇阿瑪來送他生母最后一程!
胤禛立時就答應(yīng)了,可是母親又囑咐:“這是你的意思,不是額娘的意思,你懂嗎?”她再三道:“不要讓皇阿瑪知道是額娘拜托你這樣做,就當(dāng)是你為了弟弟考慮。你放心,額娘不是要你這么做去向你阿瑪表白手足之情,只是體諒我的心情。兒子,能答應(yīng)嗎?”
雖然四阿哥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體諒母親什么心情,可母親既然這樣說,做兒子的沒有不點頭的道理,連聲答應(yīng)后,轉(zhuǎn)身往乾清宮去。兒子跑開,嵐琪起身再到床榻邊來看了一眼杏兒,什么話也沒說,就轉(zhuǎn)往胤祥的屋子去,將孩子從昏睡中喚醒。而胤祥一醒,果然就急著要奔去親娘的身邊。
當(dāng)圣駕在延禧宮停下,嵐琪已在宮門前守候,兩人目光相接,玄燁走到她身邊問:“胤禛求我來,是不是快不行了?”
嵐琪點頭不語,安靜地跟在玄燁身后。進門后,只見床榻邊十三阿哥把臉深深地埋在被褥間,不哭也不鬧,被父親摸了腦袋時,還嚇了一跳。
胤祥見到皇阿瑪才略有些崩潰,但玄燁拍拍他的肩膀道:“該對你額娘說,從今往后,你會好好活著,兩個妹妹你會替她照顧,這才是你該說的話!
他們父子倆說著話,嵐琪的目光則停在杏兒的臉上。她的眼角有淚痕,眼淚正不斷地往下淌,沒有方才緊緊抓著自己時的激動,那樣安詳而寧靜,仿佛在仔細聆聽父子間的對話。嵐琪的咽喉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可心里敞亮了。
半晌,嵐琪終于開口說:“臣妾去把敦恪帶來,溫恪那孩子宜妃帶來過了,可是孩子不肯見。臣妾想,就別強迫她了!
玄燁頷首:“你看著辦就好!
嵐琪轉(zhuǎn)身便要去找敦恪,走到門前時聽見皇帝在對兒子說:“阿瑪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事,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有多少出息,你們兄弟之間本來沒什么尊卑差別……”
聽著這些話離開,后半程父子倆說什么,她都沒聽見。等帶來傷心欲絕的敦恪,小姑娘不如哥哥那樣會克制情緒,一進門就號啕大哭。玄燁抱著女兒與她說說話,不知不覺,熬過了子夜。梁公公來提醒了好幾次時辰,畢竟皇帝明日還要早朝。
皇帝來得突然,乾清宮還有些事擱著沒處理,子夜過后不久,便決定回去,十三阿哥說要送皇阿瑪,嵐琪就沒跟出門。
再次坐到杏兒身邊,嵐琪微微笑著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淚水,輕聲說:“之前給你撲了胭脂,皇上沒看到你憔悴的模樣,杏兒你很漂亮!彼龑⑹峙c杏兒的掌心相觸,含淚道:“下輩子,咱們做親姐妹可好?”
榻上的人,用最后的力氣握住了她的手指,但力氣很快就消失,眼看著兩只手要松開,嵐琪握住杏兒的手再次緊緊捏著自己的手指,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彼此的手上,她淚眼婆娑,說道:“孩子們有我在,你放心!
踏著哭聲離開延禧宮,嵐瑛跟在姐姐身后,看到她的身子由沉重漸漸變得輕盈,她覺得皇帝最終能來,對已逝之人什么意義她不清楚,但姐姐往后算是能放下心里的包袱了。她追上嵐琪,剛開口喊了聲姐姐,卻見身姿看起來那樣輕松的姐姐淚流滿面,不免緊張地問:“姐姐心里很難過?”
嵐琪搖頭,意識到自己的眼淚,稍稍用絲帕掩去,依舊步伐輕盈地往永和宮走。
夜風(fēng)陣陣,已有初秋的涼意。嵐瑛聽見姐姐說:“紫禁城里每天都有人離世,宮女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就從這里消失,太妃太嬪們,乃至于皇上年輕的妃嬪們,甚至是皇子公主,這些人一年之中也總有一兩個人。二十多年來,我送走了那么多的人,沒有一次的心境如現(xiàn)在這般
復(fù)雜,從前的我只是悲傷或冷漠,可這一次,我想了很多很多。”
嵐瑛聽不懂姐姐的話,輕聲道:“您哭泣流淚,不正是因為舍不得敏嬪,這樣不就足夠了?”
嵐琪點頭:“是啊,這就足夠了!
“反正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過幾天您好好休息,她的身后事興許還要您來操心!睄圭鴩@息著,“都是可憐人,也不曉得大福晉送回去了沒有!
那日天亮后,延禧宮敏嬪去世的消息傳遍宮內(nèi)宮外,皇帝于早朝的最后下旨追封章佳氏為敏妃。章佳氏為皇家生兒育女,生前既然已累晉到嬪位,皇帝再追封妃位合情合理,而一個家世背景微不足道的已逝之人,根本不值得讓大臣們非議、指摘皇帝的決定。
圣旨很快傳到內(nèi)宮,敏妃的喪禮自然以妃位的規(guī)格置辦。這樣一來,宗室親貴、文武大臣中有不少的人要來以禮吊唁,而敏妃的梓宮停在延禧宮,一向清凈的地方終于熱鬧起來時,竟然是為了這種事。
太子和太子妃率先前來吊唁敏妃并上香。他們倆是驚魂未定的,大福晉那杯酒或那碟點心稍有差錯送到他們面前,現(xiàn)在就是他們的亡靈接受香火,而多年前書房里的慘案,就是直奔著太子去的,如今想來依舊讓他后怕、心悸,這幾日莫名就覺得,能活著真好。
其他皇子、親王、貝勒等也陸續(xù)進宮吊唁,因男人們多少有差事在身,女眷們會提前來應(yīng)個景。敏妃在臨終前得到皇帝如此厚遇,這些事當(dāng)然都是做給皇帝看的。這里頭多少人連這位敏妃娘娘什么模樣都沒見過,拈香行禮時,實在不曉得各自心里都在想什么。
人一多,未免周轉(zhuǎn)不起來,少不得要請幾位稍微等待。七月下旬,夏暑未散盡,上午艷陽也有幾分狠勁,女眷們肌膚嬌嫩,哪里容得曬?但延禧宮里辦喪事,稍懂禮數(shù)的人也不至于露在臉上,偏偏有人忍耐不住,說到底,還是打心眼兒里瞧不起已逝之人。
幾位阿哥福晉結(jié)伴而來,殿內(nèi)正有幾位親王妃和老福晉在上香行禮,延禧宮的人忙得團團轉(zhuǎn),只能求幾位阿哥福晉在屋檐下等一等。五福晉幾人都極其客氣,不過一會兒工夫根本不計較,卻聽三福晉嘴里啰啰唆唆地嚷嚷:“好歹在這里放幾張凳子呢,宮里哪一位娘娘屋子里的奴才是這么蠢笨的?真是奇怪極了,也沒見平時怎么樣的人,臨了得了這么大的好處,倒是與赫舍里皇后的妹妹比肩?上С錾淼唾v沒法改,你們瞧瞧這屋子里的奴才,也都一副寒酸相!
“還請福晉放尊重些,我家娘娘好歹是皇上冊封的敏妃,是您的長輩!比巳豪镒叱錾泶┛c素的宮女,手里捧著厚厚兩摞銀箔,憔悴疲倦的臉上滿是正氣,瞪著三福晉道,“委屈福晉們稍做等待,可死者為大,這是小孩子都懂的禮數(shù)。”
說話的是一向跟在敏妃身邊的宮女小雨,幾位時常進宮的福晉多少認得,而三福晉管她是什么東西,怎容許一個低賤的奴才對她這樣說話,竟箭步上來揚手就賞了一個耳光,呵斥道:“什么下賤東西,也敢來教我禮數(shù)?你家主子是短命鬼,你怎么不盡忠盡孝也跟著去?要不要我成全你?”
小雨跌倒在地上,手里的銀箔散開,銀燦燦地鋪了一地。三福晉被妯娌們拉開,邊上的宮女太監(jiān)都來幫忙撿銀箔,卻突然見小雨從地上躍起來,隨手抄起方才捧著銀箔的木盤就朝三福晉砸過來。眾人嚇得驚慌失措,七手八腳地沖過來把氣瘋了的小雨拉扯開。三福晉眼睛瞪得銅鈴一般,醒過神就嚷嚷:“不得了了,這狗奴才敢打我!”
但忽然有別處的宮女太監(jiān)從門前魚貫而入侍立兩側(cè),但見佟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被簇擁著進了門。這邊滿地狼藉,拉拉扯扯,里頭原在上香的老福晉們也都顫巍巍出來看光景,覺禪貴人攙扶著一位,根本騰不出手過來,原本吵吵嚷嚷的眾人一見佟妃和德妃,都閉嘴噤聲了。
“怎么回事?”嵐琪問延禧宮的人。胤祥的近侍小安子正拉著小雨,此刻便迎上來跪在娘娘膝下哭著把剛才的事說了。而嵐琪和佟妃都看到三福晉被幾位妯娌拉扯著的架勢,她臉上戾氣未散,緊張的神情下還有幾分惹人厭惡的跋扈驕縱。
“姐姐,算了吧,里頭好些親戚在呢!辟″p聲對嵐琪說,“我去應(yīng)付她們。姐姐趕緊把這里打發(fā)了,免得又傳出去笑話。”
便見佟妃往靈堂來,與幾位老福晉寒暄,示意覺禪貴人把她們請到別處去休息。庭院里,太監(jiān)宮女慌慌張張地把散了一地的銀箔都撿了起來,小雨倔強地站在一旁整理著自己的衣衫。嵐琪揮手示意她們都下去。環(huán)春便迎過去拉了小雨,把她帶走,又讓綠珠、紫玉主持這里的事。她們不過是離開了一會兒,這就亂成一團糟了。
五福晉幾個人都上前來向德妃娘娘行禮,嵐琪頷首應(yīng)過,吩咐她們:“幾位老福晉路也不好走,你們雖是皇子福晉,終究是晚輩,跟佟妃娘娘過去照應(yīng)一下,一會子與她們一道離宮,但求別出什么岔子。”
五福晉幾人應(yīng)答,沒想到三福晉卻厚臉皮地要跟著她們一起走。嵐琪冷聲喊住了老三家的,冷聲道:“你回去吧。”
三福晉一口氣咽不下,邊上妯娌幾人都看著呢,剛剛又被宮女不敬,想到德妃不分尊卑,一定要跟自己過不去,腦筋又轉(zhuǎn)不過來,氣沖沖地走近德妃,說道:“臣妾還沒上香,娘娘您憑什么要我……”
可三福晉話未完,卻見德妃娘娘揚手在她臉上扇過一巴掌,力道不算太大,但也足夠三福晉踉蹌幾步。德妃娘娘半句話沒對她說,只勒令隨行的太監(jiān):“立刻把三福晉送出宮!毖粤T就朝靈堂走來。五福晉幾人不敢再看熱鬧,麻利地跟著一道走開了。
這事兒見到的人雖然不多,可實在夠新鮮,隨著三福晉被送出宮,她挨了德妃一巴掌的事就傳出去了。
榮妃那會兒在太后跟前伺候,聽了這樣的話,臉上紅得恨不得鉆地縫里去。太后唏噓不已:“嵐琪輕易不動怒,你家那個到底做了什么?榮妃啊,連太皇太后都夸贊你的品行,怎么如今叫兒媳婦毀了一世清名?”
榮妃一味地向太后認錯,離了寧壽宮后,氣得又犯了頭疼的毛病,便讓吉芯放話給兒子,不許三福晉再進宮,往后的日子宮里不召見她,這輩子別再進來了。
誰曉得胤祉回去責(zé)怪妻子莽撞,夫妻倆幾句話不合,瘋魔了的三福晉竟與丈夫拉扯動手,拿著剪子尋死覓活,最后“咔嚓”一下,把胤祉的辮子給絞了一截。
本來打架是家里的事,外人未必能知道,就算絞了辮子,也能用假的接上,魚目混珠,偏偏胤祉倒霉,在乾清宮和眾兄弟一道回話時,那接上的假辮子掉在地上,在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皇帝的震怒可想而知。三阿哥那天再從乾清宮走出來時,已經(jīng)從郡王降到了貝勒。當(dāng)初皇帝想盡辦法給他貼金拉上來的郡王位,到底是給得太重了。榮妃氣得一病不起,連敏妃的喪禮都沒能參加。
而此刻,早已過了皇帝與心腹大臣的三日之約。大福晉的尸身,也在敏妃去世后第二天交還給了大阿哥。大福晉的喪禮,皇帝恩準以親王妃的規(guī)格舉辦,宮里宮外兩處奔喪,本來還圍著喜事轉(zhuǎn)的皇親國戚們,連事情都沒弄清楚,只管硬著頭皮各處應(yīng)付。
待這一陣忙亂過后,已是進了八月。這一年的秋天格外蕭索,雖然只有延禧宮里辦喪事,可整個紫禁城都沉浸在莫名的哀愁里。明明有著阿哥、公主的喜事,但就是高興不起來。后來人們細思量,哀愁的興許不是敏妃或大福晉的過世,而是那恐怖的、不知躲在哪個陰暗角落里的毒手,也許下一個中毒而亡的人,就是自己。
嵐琪一直有條不紊地處理著杏兒的身后事,在妃位的規(guī)格上做到了最大的體面,除了那天賞了三福晉一巴掌,情緒平穩(wěn)而安寧。這日聽說皇帝去寧壽宮向太后稟告下毒之事查下來的結(jié)果,嵐琪既然沒被傳召,便知道有她的不方便,打起精神往景陽宮來。無論如何,三阿哥受罰的事,如果當(dāng)初她能再冷靜一些,也許不至于鬧到這地步。
榮妃亦是明白人,聽得嵐琪的歉意,不免苦笑著說:“你不打她,也會傳出她和宮女撕扯的事,太后還是會怪我的,我還是會讓胤祉不許她進門,她發(fā)瘋了照樣會鬧出這種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呢?她是個瘋子!
榮妃說完這些話,顯然有些吃力,長長一嘆:“那孩子從前與我說,能得到修書編史的差事就好了,如今皇上真的打發(fā)他去編書,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從前我就只求他一世平安,如今更看明白他的出息,往后的日子平安就好!
嵐琪說道:“姐姐寬心養(yǎng)身體,將來總是咱們相伴過日子,孩子們指望不上。”
榮妃凄然一笑,眸中有羨慕之色:“你我怎么會一樣?你的孩子都是有指望的!
這樣的話題說下去沒有意義,榮妃是恭維也好羨慕也罷,對嵐琪而言不會有什么影響,比起自己想要維持彼此和睦的關(guān)系,榮妃更依靠這份關(guān)系存活下去。她只要愿意配合,就算發(fā)生了三阿哥被降爵位如此嚴重的事,也不至于破壞她們的情分。就連宜妃當(dāng)日都能站在病榻前說出那番話,這宮里但凡有了年資的,哪一個還看不清?
兩人漸漸聊開,吉芯忽然進來,說直郡王府送來回禮。榮妃讓吉芯處理,便提起大阿哥家里的事,據(jù)說大阿哥悲傷過度病了。想想大福晉雖然不討人喜歡,可她也不招惹別人,不過是安安分分過自己的小日子,那樣好的賢妻突然沒了,換作誰也承受不了。但是大阿哥反應(yīng)如此激烈,還是有些讓人在意。榮妃任何事都要多想三分,不免對嵐琪說:“杏兒和大福晉的事皇上終歸會給個交代,外頭多少人等著看結(jié)果呢。你就別摻和了,萬一牽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說也說不清楚!
嵐琪頷首:“那之后沒再和皇上提過這些。他累極了,過來歇一晚,也是帶著折子來看,我們說的事都與這無關(guān),他累了便休息,到底有些年紀了,看得叫人心疼!
榮妃嘆:“不如讓皇上遷到園子里住一陣,宮里煞氣也重!庇终f道,“原說阿哥、公主初定之后,中秋里大封六宮,這下不知要拖到幾時。”
嵐琪算著日子說:“大封的事不能免,但怎么也要等杏兒過了七七,她是追封的敏妃,沒人愿意湊這個熱鬧。至于中秋節(jié),太后說不過了,皇孫喪妻,尸骨未寒,她樂呵不起來!
榮妃笑道:“我可沒指望自己大封時有什么好處,而是想,內(nèi)務(wù)府一直沒有正經(jīng)停了我和端妹妹幾人的牌子,想借此機會把宮里的人都順一遍,該停的都停了,之后的待遇俸祿也會有所改變,都是事兒。”
嵐琪點頭,應(yīng)著她的話說:“是該做這件事,我也和姐姐一道停了,就攔到布貴人那一批,布貴人之后的人,都往后再說!
榮妃急道:“我可不是那個意思,你為什么要停?皇上……”話未完,見嵐琪神情堅定,榮妃唯有輕嘆:“是啊,你也四十歲了,倒是便宜了宜妃,她心里該得意了吧?果然是委屈誰也不能委屈她!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這些。嵐琪平日里一定坐不住聊這種事,可為了三福晉的事,她多少覺得該彌補些榮妃,陪坐閑話已經(jīng)是很簡單的事,便耐著性子一直陪著。而榮妃則是苦于無人說話憋出的心病,說了半天話胸懷舒暢,反而精神更加好。嵐琪眼瞧著不知幾時有借口能離開,永和宮來人稟告,說四福晉進宮請安來了。
榮妃這才道:“原想留你用午膳,這下留不得了。”
嵐琪客氣幾句便離了,回來時看到毓溪和溫宸站在園子里看新搬來的菊花。毓溪獨自進宮,沒有帶任何人,這當(dāng)口正是用膳的時分,來得不免有幾分突然。
嵐琪猜想兒媳婦是有事要與她商量,本擔(dān)心府里妻妾之間又有什么不和睦的,不承想毓溪卻是說:“弘暉的姥姥這些天病得厲害,家里來人說很想見我!
嵐琪許久不關(guān)心親家的事,不免自責(zé):“怪不得宮里辦喪事也沒見你額娘,我只當(dāng)是自己錯過了相見,就沒多問,原來是病了不能進宮。往后再有這樣的事,額娘疏忽時,你要告訴我才好!
毓溪點頭答應(yīng),又道:“想跟額娘討個示下,我想著若隔三岔五地回家里,兩頭忙,兩頭都顧不好,如今家里挺太平的,所以我想直接回娘家去住,一心一意照顧我額娘。”她說著不禁鼻尖泛紅,哽咽道,“那病若是能治得好,就是菩薩保佑;若是不能好了,我做女兒的也能最后盡孝道!
近來都是這生老病死的事,嵐琪心里也脆弱,怪不得毓溪悲傷,覺羅氏的病顯然是到了要緊時刻,這孩子才會來開口,怪自己疏忽了沒能多關(guān)心她們,連連答應(yīng)道:“姥姥見了小阿哥也會高興,你把弘暉帶去住兩天。只是皇室里規(guī)矩大,你能回去,弘暉不能天天跟著你!
毓溪點頭,又懇求:“可弘暉留在家里我不能安心,額娘,等他見過姥姥后,送到您身邊可好?”
這次下毒的事,的確弄得人心惶惶,嵐琪也不怪兒媳婦緊張,她說什么都得答應(yīng)了。而毓溪不放心家里,坐不住,得了婆婆的恩準便匆匆離宮,但臨走前對嵐琪說,這些日子胤禛忙得腳不沾地,累得夜里倒頭就睡,什么話也不說,成天繃著臉,脾氣也不好。昨天念佟還挨了罵。他一向疼閨女,連說話都不帶大聲的,昨天卻不耐煩女兒糾纏撒嬌,把小姑娘嚇得號啕大哭。
聽說兒子近況如此,和他阿瑪幾乎一個模樣,嵐琪猜想胤禛是領(lǐng)了什么要緊差事,便安撫毓溪,叫她別擔(dān)心,如今她母親的身體最要緊。
之后與小宸兒一道用午膳,女兒突然抱住母親說:“額娘,你不會丟下我們的,對不對?”她似乎聽到嫂嫂的話,知道嫂嫂的母親也不大好,這些日子看著敦恪妹妹十分可憐,她每天都誠惶誠恐,這會兒說著說著竟然哭了,弄得嵐琪不知所措。
正哄著女兒不要哭時,玄燁不知怎么就那樣走進來了,外頭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將嵐琪也嚇了一跳。
玄燁嗔怪她為什么把女兒惹哭,寵溺地抱著小宸兒哄她。父女倆說著話,小丫頭總算不再悲傷。嵐琪已經(jīng)問了隨侍的太監(jiān),知道皇帝未用膳,讓環(huán)春準備碗筷。轉(zhuǎn)身來聽見女兒對父親說嫂嫂來了,她便說道:“覺羅氏病得厲害,毓溪想回去照顧親娘,來跟臣妾說要住幾天,臣妾答應(yīng)她了;噬喜粫X得不妥吧?”
玄燁搖頭,拿了嵐琪的筷子夾菜給小宸兒吃。他好像沒心思想別的事,只管和女兒膩歪了一頓飯?吹礁概加行θ,嵐琪也懶得計較自己像個宮女似的伺候在邊上,匆匆喝了兩口湯,就被皇帝拽走了。
寢殿內(nèi),炕桌上擺著棋盤,邊上還放著一本棋譜。玄燁問她這幾日怎么還有閑工夫下棋,嵐琪嘆息道,記不得是幾時擺的棋局了,這陣子好久不能閑下來,是宮女們知道她學(xué)棋,不敢亂動,雖然每天打掃,但沒碰過棋盤,就一直這么擱著。
玄燁看了棋局,又看了看棋譜,指著問是不是打開的那一頁的,嵐琪已經(jīng)糊涂了,玄燁瞥了她一眼,隨手就將棋局推亂,與她說:“我們正經(jīng)下盤棋。”
“臣妾累,不想正經(jīng)坐著!睄圭魍嵩谝慌裕瑧袘械卣f,“什么也不想動!
玄燁則自顧自擺弄起了棋子,滿不在乎地說:“那你就看著朕!彼D一頓,毫無預(yù)兆地就說起,“下毒的事有眉目了,朕說你聽,下完了棋,你就當(dāng)什么都沒聽見。”
嵐琪眼神一顫,身子依舊歪著沒動,半晌聽見棋子落棋盤的清脆聲,才應(yīng)道:“臣妾怎么能當(dāng)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玄燁面色冰冷,深邃的眼眸里刻入嵐琪迷茫的神情:“算是有人為胤祚的死付出了代價,大福晉是他們的報應(yīng),如果這次胤禔也死了,就真是報應(yīng)了!
嵐琪的心怦怦直跳,卻垂下眼簾說:“這樣的報應(yīng)沒有意義,大阿哥和福晉都是無辜的,該死的是明珠、是惠妃,是皇上要留著他們。”
“死多容易,活著受罪才是報應(yīng)!
這樣的話似曾相識,嵐琪聽得有些害怕。玄燁的神情很不對勁,她終于挪動身體到他身邊,輕聲問:“玄燁,你怎么了?放松些可好?”
玄燁身子一松,靠在她的身上,低沉地說著:“漢代立子殺母你可知?”
嵐琪僵硬地點了點頭。皇帝繼續(xù)說道:“也許當(dāng)初朕立了胤礽,就該把赫舍里一族驅(qū)逐出朝堂,褫奪他們的權(quán)力,不讓他們接觸太子,也許那樣就不會有之后一連串的悲劇。”他冷冷一笑,眼底殺氣畢露,“如你所說,大阿哥是無辜的,胤礽也是無辜的,他所有的錯,都那么被動而可悲!
嵐琪心慌地問:“難道是索額圖大人要殺大阿哥?”
玄燁點頭:“那毒只有索額圖有法子弄到,他幾次北走沙俄,他也好,他手下的人也好,最有法子弄到!
嵐琪心底一沉:“索大人何至于弄出這樣暴露形跡的事?”
玄燁冷笑道:“他在挑釁朕!
早二十年聽見這樣的話,嵐琪會驚慌彷徨,到如今,她已能冷靜地陪伴在玄燁的身邊,聽他繼續(xù)說那些殘酷而現(xiàn)實的話。
玄燁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是朕太姑息,是他們太隱晦。朕曾對你說,除掉鰲拜后的痛快沒有停留太久,朕很快就感受到來自別處的壓力,F(xiàn)在想來,朕當(dāng)初殺了鰲拜,沒有震懾到他們,只是讓他們學(xué)乖了,讓他們曉得,既要對付朕、控制朕,又不能招搖過市,讓朕捉到把柄,戳到痛處,以免落得一樣的下場!
嵐琪心中想,他方才那句立子殺母,太子生來無母,原是最好的條件,可母親一人之力究竟能影響什么?說到底,還是背后外戚的勢力。而赫舍里氏一族并非因皇后而強大,相反是皇后和太子因他們而強大。對家族而言,赫舍里皇后在或不在都沒有影響,昔日家族未能左右坤寧宮,如今卻將毓慶宮鉗制得死死的;屎笕暨在,則會成為太子天然的屏障,將他與外戚相隔,立子殺母,果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皇權(quán)手腕。
“朕不是不明白。”玄燁眼中有對他自己的鄙視嘲諷,冷幽幽地說,“是朕太優(yōu)柔寡斷,是朕太天真!
嵐琪勸慰:“如今想清楚了,就照著心愿去做,過去的都過去了,皇上何必自責(zé)?”
玄燁看著她,看著看著,面上緊繃的神情松弛了,微微一笑問:“無論如何,你都會站在朕的身邊是不是?”
“任何時候任何事,臣妾都不會動搖!睄圭魈竦瓚(yīng)答,雙手捧起玄燁的手護在掌心,笑悠悠道,“往后的路,咱們都要一起走,哪怕你嫌棄我,我也會緊緊拽著你、纏著你。你放心,到哪兒我都丟不了!
玄燁的目光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寵愛珍惜,拍拍她的額頭,湊過來在頰邊輕輕一吻,雙唇未及離開,就在她耳邊說:“朕要廢太子。”
嵐琪說她不會動搖,原來石化了的人真的不會動搖。玄燁笑悠悠地看著瞬間僵硬了的人,不屑地笑著:“你看你,一點兒都不可靠,只是一句話而已。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是不是怕牽扯到你的兒子?是不是擔(dān)心朕會讓胤禛他們陷入尷尬?你不是說,要站在朕的身后?”
其實嵐琪早就覺得玄燁不耐煩太子,甚至早就覺得他有廢太子的心思,可是總不過是隱晦曖昧的幾句話,大多時候,嵐琪都覺得是自己的心魔和欲望在作祟,如今真真切切聽到這么一句話,她想的倒不是自己的兒子會有怎樣的前程,而是玄燁終于肯放下包袱,放下這個因年輕沖動而背負了二十多年的包袱。無論這件事能走到哪一步,無論最終能不能遂他所愿,至少從今往后的皇帝終于能少些顧慮,他不再顧忌,也就不會再心痛。
“做了決定,朕就不會再猶豫,但朕只是想告訴你心愿,至于將來會如何,朕不能給你任何許諾!毙䶮钌焓峙踔哪橆a,慢慢說道,“朕愿意給你天底下最好的一切,可那是給你,而不是給孩子們。朕只能給你眼前的美好,不能把大清的將來也當(dāng)作許諾送給你。當(dāng)初立太子,朕就是給了皇后許諾,就是因為深愛她才想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給她。這太子之位與其說是給了胤礽,不如說是給了皇后。同樣的錯誤,朕不能再犯一次。廢太子是朕的心愿,但將來是否再立,立哪一個,不是朕能說了算!
嵐琪反而心中一定,應(yīng)了聲“是”。玄燁則道:“大清的將來要有更優(yōu)秀的皇帝,朕的兒子里不乏優(yōu)秀的人才,未來能者居上,且看他們自己的造化!
“臣妾記下了!
“這話出了這道門,朕就不會再對第二個人講。”玄燁像模像樣地勾起嵐琪的手指頭,“你也不能對第二個人講,蘇麻喇嬤嬤都不能!
嵐琪憨憨一笑,笑玄燁:“哄小孩子的把戲!笨尚䶮顓s說:“關(guān)乎江山社稷,怎么是哄小孩子的?”
兩人的手微微晃動著,拉鉤許諾,一晃一晃,沉淀多少歲月、多少坎坷,嵐琪突然淚如泉涌,嚇得玄燁不知所措,擁著她問怎么了,卻聽得人家一句:“我心疼你……”
皇帝那日歇在永和宮,乾清宮的折子分幾次送到永和宮。這樣的事,宮里的人早就習(xí)慣了,早些時候還會忌妒德妃專寵,如今卻覺得,皇帝能有一處安心,宮里太平,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不是什么壞事。
歲月,總會抹去一些棱角,洗去一些怨懟,人心漸漸平靜,興許這就是年齡的饋贈。
但安逸的日子下,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正撲向所有人;实圻@一次要徹查誰與宮外勾結(jié),根本沒打算放過任何一個人。自然心安理得的人無須為此擔(dān)心;可作了惡的,恐怕這一次在劫難逃。
兩天后,四阿哥府里的弘暉小阿哥被送到內(nèi)宮。胤禛不知在忙什么,還是毓溪親自送來的。嵐琪問候了她的母親,讓毓溪帶回去許多名貴的藥材,聽說覺羅氏有所好轉(zhuǎn),更盼著她能完全康復(fù)起來,叮囑毓溪不要操心家里的事,好好照顧母親。
而弘暉來后不久,念佟也跟著進了宮。姐弟倆一塊兒長大,誰也離不開誰。念佟天天在家念叨弟弟,胤禛不耐煩了,就把她帶進宮交給母親說:“家里怕是無人照應(yīng),額娘受累些,過幾天我手上的差事有了眉目,就把孩子接回去!
嵐琪對兒子玩笑道:“你說得輕巧,像平頭百姓家似的找祖母看管孩子,額娘可不是閑來無事的婆婆。”
胤禛知道母親不是那個意思,賠笑不說話,倒是被母親問:“你近來忙什么差事?我聽毓溪說,你心煩得連念佟都遷怒!彼櫫嗣碱^,不耐煩地說:“額娘知道了又如何?”
嵐琪嗔怪:“你這是什么話?”
胤禛竟怒氣沖沖地說:“額娘是不是早就知道胤祚是被誰害死的?”
嵐琪心頭一顫,別過臉,輕聲說道:“怎么提起這個來了?”
胤禛沉沉嘆息,自顧自倒茶來飲,而后便說:“皇阿瑪讓兒臣協(xié)助調(diào)查害死敏娘娘的毒從何處來,不經(jīng)意地發(fā)現(xiàn)一些事,想想也實在是順理成章。我心里就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年了,他們還逍遙法外?額娘,您知道為什么嗎?”
“你問過皇阿瑪沒有?”
“沒有!必范G臉色一暗,“我問不出口!
嵐琪心定,冷靜地說:“這話將來你覺得能開口問你阿瑪了,你再來問我為什么。額娘只能對你說,皇帝富有天下,可坐的只是一張龍椅,要駕馭朝臣、執(zhí)掌天下,他才是這個世上最無可奈何的人。胤祚的死,皇阿瑪和額娘比你更恨,可我是你阿瑪?shù)腻鷭,你是他的兒子,若連我們都不能理解他,和那些惡人又有什么區(qū)別?”
“可是額娘……”
“那是過去的事,那會兒你還是個孩子,輪不到你回過頭來抱怨什么。”嵐琪這會兒卻能正視兒子,嚴肅地說,“皇阿瑪既然讓你插手,那你就好好去辦。額娘不能給胤祚一個交代,如今你能給胤祥一個交代,那才是你的本事!
胤禛眉頭緊蹙,緊緊盯著母親的雙眼。母子倆從沒有過這樣的對視,到底是做兒子的氣勢漸弱,他起身悶聲說:“兒子定會給胤祥一個交代,將來……也要給胤祚一個交代!
他欠身行禮,轉(zhuǎn)過頭就要走,嵐琪卻道:“你的弟弟又何止胤祚一人?不要沖動做傻事,你還有其他兄弟,別讓他們背負你的過失而在人前難堪;拾斪屇悴迨郑椭滥銜煊X真相,可他不是為了讓你沖動魯莽才讓你沾手這一切,他是希望你看清這個世道,你若反過來糊里糊涂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又能真正改變什么?”
胤禛氣盛,聽這些話顯然受挫,胤祚的死在他心內(nèi)積攢了十幾年的仇恨,這一次全叫敏妃的死勾了出來。他在父親的授意下與其他大臣一起調(diào)查毒藥的來源,當(dāng)漸漸摸到線索時,竟獲悉了十幾年前慘劇背后的真相,而這一次的事卻又與他們有關(guān)。
大福晉的死,讓他覺得自己竟有一種扭曲的快意,明知道事關(guān)明珠和惠妃,大阿哥無辜,大福晉更無辜,還是會生出惡有惡報的痛快。一面為自己扭曲的心態(tài)矛盾著,一面又為不能真正快意恩仇而糾結(jié)。可現(xiàn)在,母親卻對自己說這種話。
“額娘是怕我做了傻事,將來拖累弟弟們!必范G不禁說道,“他們的前程如何,豈是我能左右的?”
嵐琪冷靜地說:“額娘不是要你為他們的前程負責(zé),而是不希望你把自己孤立起來,F(xiàn)在你連家都顧不上,連女兒都遷怒,再往后你看到更多世間的丑惡和無能為力的真相,妻子兒女尚且能被你推開,可見兄弟朋友更加要離你遠去。額娘不想看到你成為孤零零的人。”
這句話戳到胤禛的弱處,氣勢完全弱下來,本已經(jīng)要走了,卻又折回來坐下。母親則問他:“你岳母病重,你可登門去探望過?”
兒子目光黯然,看著別處說:“毓溪向您抱怨了?”
嵐琪嘆息:“她可是沒提到過你。可額娘猜想,她會親自進宮來與我商議,大概是已經(jīng)連話都和你說不上了。”
胤禛神情凝滯,母親的話讓他陷入沉思。自妹妹初定之日到現(xiàn)在,他在宮內(nèi)宮外奔走,皇阿瑪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去辦,宮里的胤祥他也丟不下,忙忙碌碌,好像有十足的理由拋開身邊的瑣事,可事實并非如此。他只是因為心結(jié)難解而郁悶,自以為遇到了天大的事,于是家中的一切,妻兒的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
“額娘知道你是專心于正經(jīng)事,本來誰也不是三頭六臂,誰也不能面面俱到!睄圭鳒睾偷匕矒醿鹤樱澳憧梢圆环稚袢プ瞿切┦,可你不能在額娘或旁人提起來時一問三不知。你皇阿瑪身在乾清宮卻能知天下事,你是他的兒子,若連一家之事都不曉得,是不是該慚愧了?”
胤禛垂下眼簾,尷尬地應(yīng)答:“方才兒對額娘言語不敬,還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自己兒子頂嘴發(fā)脾氣,有什么可計較的?”嵐琪道,“離了宮,你去一趟毓溪家里,就說額娘問候他們。再有,你該告訴毓溪把念佟也送進宮的事。她是知道宮里有大事,體諒你忙,可不代表她心里就沒有怨懟,更何況你岳母如今不大好,你不能總指望毓溪體諒你!
胤禛無言以對,他幾乎想不起來這陣子和毓溪說過什么話,每天團團轉(zhuǎn)地在忙些什么?除了看透了那些真相,摸清了一些線索,然后呢?事實上沒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也沒出什么一鳴驚人的結(jié)果,甚至如今查到這一步,皇阿瑪已經(jīng)不讓他再繼續(xù)查下去了。
“走吧,我這兒不留你!睄圭魑⑽⑿χ,喚人來帶四阿哥出去。
胤禛再次行禮轉(zhuǎn)身,可走到門外頭又折回來,對母親道:“有件事一直沒跟您提,是十三、十四的事。”
嵐琪奇怪:“他們怎么了?”
胤禛道:“十三、十四想等胤禟他們成親離宮后,就搬到阿哥所去住,不再在您這兒了,可是他們知道您舍不得,不敢對您說。額娘,您看怎么好?若是您不答應(yīng),我就去和他們講明白。”
嵐琪心頭猛然一陣失落,果然孩子們漸漸長大,都有了他們自己的主意。而她的永和宮比不得別處,每日處理六宮瑣事,又常有妃嬪往來,孩子們覺得不自在也不奇怪。杏兒的死又讓他們迅速成長,她能理解孩子們的心思,只是舍不得。
“額娘再想想,畢竟要安排一些事,不是說搬過去就搬過去的!睄圭餮谙伦约旱氖,微微與兒子笑道,“先別急著對他們說,至少這幾天不急吧?”
胤禛應(yīng)道:“是,本來也要等胤禟他們成了親。”
嵐琪送兒子到門前,說,九阿哥、十阿哥的婚禮還有溫憲的婚禮大概要延遲到年末或來年正月。十三的額娘既是追封了妃位,身后事必然要嚴謹些,不然做得敷衍馬虎,不夠尊重,皇上晉封她的地位也就沒意義了。
母子倆離別后,胤禛離宮便往毓溪的娘家來。府里靜悄悄的,果然因夫人養(yǎng)病都不敢聲張打攪。費揚古不在家中,下人徑直將四貝勒帶到夫人寢屋前,毓溪這會兒才知道丈夫來了,匆匆出來,見他立在屋檐下,面上不禁一喜,迎上來說:“穿著這身衣服,是從宮里來的?”
胤禛點頭,本欲探望岳母,但岳母吃了藥才睡下,便不宜打攪。府中女眷則都退避了,也不便相見,胤禛只與妻子在偏廳里說話。
聽胤禛自責(zé)忽視了妻子,毓溪臉頰微紅地說:“我就怕去找額娘商議,被你或額娘誤會成告狀?晌覍嵲诘炔坏侥阏f話,又擔(dān)心我額娘,才決定硬著頭皮進宮討個示下。額娘那樣體貼我,我心里已經(jīng)很高興,也想著要更體貼你才是。你自忙你的去,我額娘跟前你也使不上力的,她的身體慢慢要好起來,就是我一時離不開,所以家里頭……”
“家里頭不會有事,你安心在這里照顧岳母,我會時常來看看你!必范G覺得說出這些話,心里很踏實,外頭的事他費盡心血都未必能周全,可對于妻兒家人,多幾句關(guān)心的話,就什么都好了。
毓溪心里高興,疲倦的臉上也能看到燦爛的笑容,與他叮囑幾句家里的事該如何料理,又故意笑問:“我的貝勒爺,家里頭的事你真不為難?”
這話意有所指,自然是指家中妾室。李側(cè)福晉才挪了屋子,明明是皇帝的主意,可怎么做看著都像是胤禛或毓溪的意思。李氏好端端地在西苑正屋里住著,這下被挪到偏房里,昔日就算是側(cè)福晉,好歹也在西苑里做得主,如今偏住一隅,弄得小妾模樣,莫說她心里不自在,府里的人也會因此看輕她甚至虧待她。毓溪就怕李氏心生怨懟后,鬧出別的事。
見丈夫一臉迷茫模樣,毓溪嘆息一聲,笑道:“我這幾個月怕是都不能在家里,你多去西苑住著吧,你對她好了,她心里就舒服,府里的人也不會欺負她。反正……我也看不到!
胤禛只是笑,半晌對毓溪說:“你早些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