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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羽小說 > 玄幻魔法 > 卑鄙的圣人:曹操(大全集) > 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結(jié)局_第十章 曹
  如此兄弟

  鄴城東郊旌旗林立、車馬云集,甚至百姓也來湊熱鬧。太子曹丕恭恭敬敬立于百官之前,神色甚為肅穆,心內(nèi)五味雜陳。他奉父王之命迎接弟弟曹彰——早在出征前他便預感曹彰會勝利,卻沒料到勝利來得這么快,功勞這么大,不但戡平烏丸叛軍,還嚇得軻比能稱臣,一戰(zhàn)而降兩胡,這場勝利不亞于昔年柳城之役。捷報傳來非但曹操喜笑顏開,百姓也歡呼雀躍,大家爭相傳頌鄢陵侯驍勇神武,甚至稱他為捍衛(wèi)華夏國土的英雄。這對身居太子之位的曹丕意味著什么?

  遠處塵沙喧囂、鎧甲映日,大隊兵馬在百姓歡呼聲中緩緩歸來。曹彰早換穿嶄新的金甲,頭戴兜鍪,坐騎白馬,身披紅袍,陽光照耀下甚是奪目,閃耀著燦爛光輝。加之他虎背熊腰、人高馬大,又有一副黃焦焦的須髯,越發(fā)顯得威武雄壯,宛如天兵神將,相較之下太子卻有些相形見絀。

  “大哥!”曹彰見到曹丕立刻下馬,稱呼依舊那么隨便,“還勞你出來接我。”

  曹丕堆笑上前,一把攥住他手:“你小子給咱爺們露臉,我這當兄長的幫不上忙,犒勞犒勞你這大將軍還不是應該的?”他絕口不提奉命而來,想自己賣這個好。群臣也過來施禮賀功,兄弟攜手攬腕共入鄴城,沿街之人見太子與鄢陵侯并肩而來,無不歡呼致意。

  曹彰問及:“父親病體如何?”

  曹丕道:“挺見好的,在后宮住著,也不去銅雀臺了,那幫方士也不召見了。”

  “我早就說,那就是一群騙子,少理會些倒是好事。”

  “你打了勝仗,父王的病焉能不好?”

  曹彰甚是得意:“既然如此,那我替父王平吳滅蜀豈不更妙?”

  曹丕見他口氣如此之大,竟絲毫沒把自己放在眼里,但想來他自幼生性狂妄,也沒太往心里去,卻道:“這話對我說說也罷了,不可在父親面前賣弄。他素來不喜人居功自傲,你若沾沾自喜惹他厭煩,這功勞豈不白立了?不見許攸、婁圭之事乎?”

  “自家父子還計較這些?”

  曹丕訕笑道:“依愚兄之見,你不如盛言諸將之功,讓父親覺你謙遜有禮,反倒更合他心意。”這實是一計,自從接到夏侯尚密信他就開始思索如何遏制兄弟,今日叫曹彰推功諸將,無形中也就削弱了自身的功勞。

  “有理有理!辈苷貌蛔↑c頭,“莫說眾將之功,若無大哥支持,只怕這差事也落不到我頭上!辈茇犓@么說,稍覺安心。

  哥倆邊走邊聊,不多時便至王宮,曹彰摘盔解劍,入聽政殿見駕——曹操大病初愈,眉梢眼角還有一絲倦意,卻神態(tài)慈祥,似乎極是喜悅;曹植、曹彪、曹均、曹林等兄弟左右相伴;還有荀緯、王象、楊修、仲長統(tǒng)等也手捧文書侍立在側(cè)。

  曹彰未及行禮,曹操竟先起身:“我們驍騎將軍得勝而歸啦!”

  “孩兒叩見父王!”曹彰施禮。

  曹操繞出書案:“你起來,為父腰腿不便,別叫我攙。”

  曹彰趕緊起身,曹操卻向前一步抓住他頷下胡須,笑道:“想不到我這黃須兒竟大有長進!”昔日曹操不喜歡曹彰,因而以他與孫氏聯(lián)姻,甚至跳過他封曹植為侯,曹彰封侯尚在曹幹之后;如今他立下大功,曹操另眼相看,竟覺這個兒子哪兒都好,簡直是稀罕寶貝,連一副黃須也似變了金條。

  曹彰道:“孩兒天資愚鈍,非建功之材,全賴田長史料敵機先,閻柔等奮勇廝殺,孩兒才能僥幸成功!辈茇犓雷约褐,心下略慰,不過未提到夏侯尚似有些美中不足。

  曹操卻道:“你能這么想才是真長進了。不過將乃軍之膽,軍乃將之威,為父聽人言講,若非你不避弓矢沖鋒在前,勝負如何還難斷言。諸將有諸將之功,但首功必是吾兒!”他作為君王肯定要把首功加在自家人身上,何況曹彰名至實歸。

  “父王過譽。叛首能臣氐至今逃于塞外,孩兒未收全功而返已感不安,何敢言功?”

  曹丕用異樣的目光掃了兄弟一眼——我可沒教他這套,他怎越發(fā)謙遜起來,竟還學會了以退為進?

  “是嗎?”曹操轉(zhuǎn)身拿起份軍報晃了晃,“你還不知吧?能臣氐逃出塞外后投奔步度根之兄扶羅韓。就在半月前,扶羅韓欲召集各部會盟;軻比能假意赴會趁機突襲,殺了扶羅韓、能臣氐,還吞并了他們部眾。若非你恩威并施結(jié)好軻比能,這廝焉能幫咱鏟除后患?”

  “不錯!辈苤惨残呛菐颓唬拜V比能殺扶羅韓,便與步度根結(jié)下大仇。而軻比能本就勢大,又已向咱稱臣,步度根若想報殺兄之仇便要結(jié)好咱們,勢必也要稱臣。今后他們?yōu)槌鹱鲗Γ瑓s都向咱遣使進貢,幽燕之地可得太平。這全是二哥的功勞啊!”曹彪也連聲附和。

  曹彰突然跪倒在地:“孩兒謹遵父命何談功勞?父王神威普照,能臣氐、扶羅韓螢火之光怎堪與日月爭輝?孩兒與三軍將士全是仰仗父王之威。這些日子孩兒身在軍旅,愈感統(tǒng)兵征戰(zhàn)之難,想父王三十年來東征西討,立下功勛無數(shù)。您才是我華夏砥柱,才是當之無愧的蓋世英雄。”曹丕驚得眼珠都快掉出來了——這話誰教的?難道真是發(fā)自肺腑?這小子一反常態(tài)逢迎取寵,其志不可估量!曹丕倏然意識到,他這個二弟實是比三弟更厲害的對手,扮豬吃虎深藏不露,他低估曹彰的心計了。

  曹操一生最驕傲之事皆在戰(zhàn)場,聽兒子這么說,真是無比激動,雙目熒熒泛光:“你少時就立志為將,如今心愿得遂,為父看你英勇善戰(zhàn)甚是可造,正式任命你為驍騎將軍,隨你出征的那支中軍人馬今后就歸你調(diào)遣!辈茇樕钒子踊炭,父王讓曹彰掌握了軍隊,在眾兄弟中還是破天荒頭一遭,手握軍權(quán)讓這小子腰桿更硬了,這可如何是好?

  曹植只一味湊趣,笑道:“二哥在北郡作戰(zhàn),小弟武略不濟難以相助,不過舞文弄墨還湊合,因而做了首詩獻與二哥,略表寸心!闭f罷吟唱起來: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并游俠兒。

  少小去鄉(xiāng)邑,揚聲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參差。

  控弦破左的,右發(fā)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

  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邊城多警急,胡虜數(shù)遷移。

  羽檄從北來,厲馬登高堤。長驅(qū)蹈匈奴,左顧陵鮮卑。

  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

  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捐軀赴國,視死如歸!”曹操不住捋髯,“為父以為你只會摹山范水,作兒女之嘆,不想這等軍旅之詞倒也手到擒來。下次出征你可與子文同去,壯我軍威!”

  眾兄弟皆道:“子文騎射出眾,子建文采也是一絕!辈茇s有些坐立不安了。

  曹操早瞧出曹丕神色不定,卻視而不見。他重用曹彰一來是想在曹真、曹休之外再培養(yǎng)個后輩將才;二來也是故意壓曹丕;另外還是對他的考驗。知子莫若父,曹丕外寬內(nèi)忌心地刻薄曹操最清楚不過,在其看來只有現(xiàn)在多敲打,讓他漸漸容納眾兄弟,日后才能團結(jié)手足共保家業(yè),這位子終究還是要交到他手中的。

  眼見曹丕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曹操不免有些得意——帝王之道,唯人心之所獨曉,父不能禪子,兄不能教弟。寡人行事高深莫測,天下又有誰知?莫看現(xiàn)今少預政務,群僚子弟個個心機無不明了;可有誰品得透我的心事,逃得出我的掌握……正想及此處卻見曹均、曹林等捧著一盒乳酥,你一口我一口吃著,正是匈奴閼氏贈送、他寫了字的那一盒,不禁一愣:“大膽!寡人殿內(nèi)之物也是你們隨便動的?”

  曹林差點兒噎著,趕緊放下:“兒臣失禮,是楊主簿說可以隨便吃的。”

  “嗯?”曹操瞥了楊修一眼,“你叫他們用的?”

  楊修拱手而笑:“臣奉大王之命,請列位公子品嘗。”

  “寡人幾時有此令?”

  楊修笑嘻嘻拿起盒蓋:“大王親書‘一合酥’,這‘合’不就是‘人、一、口’么?大王曰‘一人一口酥’,就是讓大家隨便品嘗,將此味分與眾臣。”

  “嘿嘿嘿……你倒聰明得緊。”曹操果是此意,但自己精心構(gòu)劃的玩笑被人揭穿,還是有點兒不舒服的感覺。

  曹丕今天夠憋屈的,不想讓這幫弟弟再搗亂,朝荀緯使個眼色。荀緯會意,手捧卷宗上前:“啟奏殿下,我等奉太子之命整理《新書》文稿,重新分篇定卷。此乃首卷,大王之家傳,懇請過目。”

  “呈上來!辈懿賹Υ耸碌雇﹃P(guān)心。

  “兒臣告退!惫黄淙,曹植等眾兄弟都起身請辭。

  曹操接過書簡:“子文遠征而歸,你們隨他去拜見夫人!庇痔匾饪纯床茇,“你也去!辈茇в杂种埂约嘿M勁巴力要給父親編成這部書,可連句褒獎的話都沒有,本還想向父親解說編書之心得,看意思他根本就不想聽。曹丕無奈,只得跟著兄弟們?nèi)チ恕?br />
  曹操幾乎是一字一字地審這篇曹氏家傳,卻只讀了兩行便指道:“此處不好,給寡人改!”荀緯等忙湊上觀瞧,見是“漢相曹參之后”這一句,說的是祖先源流。這怎么改?改這句不成換祖宗了嗎?

  曹操敲著桌案道:“改成‘曹叔振鐸之后’!

  曹叔振鐸乃周文王之子、周武王之

  弟姬振鐸,西周初年分封曹國的首任國君。不過曹國封地在兗州山陽郡,曹操家鄉(xiāng)卻在豫州沛國,若說曹家是名相曹參之后還有可能,說是曹國貴族后裔就太牽強了。其實自曹操曾祖曹萌那代往上便是土里刨食的白丁,無官無爵,即便真是曹國后裔也無從考證。

  荀緯、王象不解其意,仲長統(tǒng)卻心中了然。曹家是要篡奪漢室天下的,曹參雖為名相,可終究是漢室之臣,被漢高祖喻為“功狗”,自詡曹國貴族就不一樣了。曹國出于姬姓,乃周文王之后,相較而言劉邦不過泗水一亭長,這樣一比曹家的血統(tǒng)不就高過劉家了嗎?再者曹操一族以宦官起家,時隔多年難掩瑕疵,難入世家望族法眼,F(xiàn)在曹操把周室后裔抬出來,無疑是向他們宣告——你們不是自詡正統(tǒng)、倡導儒學嗎?我曹家就是周室正統(tǒng),這等身份還不配領(lǐng)導你們?不論是真是假,曹操想出這種辦法提升家族地位實是用心良苦。昔日董卓自詡董太后族侄,如今曹操自稱周文王之后,這便是寒門濁流之人的無奈。

  讓改就改唄,仲長統(tǒng)親自操刀,用墨筆勾去,在旁重新寫,曹操接著往后看,再未發(fā)現(xiàn)不如意之處,最后點點頭:“就這樣吧。以后宗廟祭祀一律稱寡人祖先為曹叔振鐸。”他心血來潮一句話成了定制,可笑宗廟里供的曹萌、曹騰、曹嵩,死去多年竟換了祖宗。

  荀緯又奏:“大王家室秉承名……”他想說“名臣”但又一琢磨祖宗已換了“君”,趕緊改口,“秉承明君遺禎,治天下二十余載,名為匡扶實為開創(chuàng),為一世表率。請大王再題一詩,述平生之志、為政之道,續(xù)家傳之末,教諭后世子孫,不忘祖德。”這樹碑立傳的主意是曹丕想出來的,本欲親口說出博父親歡心,現(xiàn)在只得由荀緯代勞。

  曹操果真笑了:“你們想出這等主意,倒也別致!彼艹了,何以用詩述為政之道——須知這不是簡簡單單一首詩,要傳之子孫,而他子孫不就是后世帝王嗎?這不啻為教諭后輩帝室的祖訓。他潛心凝思:我奔忙一生究竟要創(chuàng)造怎樣一個世道?

  蹙眉半晌,忽然提筆寫道:天地間,人為貴……

  只寫了這六個字,曹操倏然停筆。

  荀緯、王象不禁對望一眼——孟子有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大王必是一時匆忙寫錯了。但臣子不敢指斥君王之非,兩人佯作不悟。

  說來也怪,仲長統(tǒng)半日不言不語,看到這六個字卻精神一振,抬起頭,無比崇敬地仰望著曹操:“寫得妙!接下來呢?”

  曹操茫然瞥了他一眼,不知為何面露苦澀,手腕輕輕顫抖,時隔良久竟發(fā)出一聲嘆息,繼而穩(wěn)住手腕寫道: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仲長統(tǒng)一見這八個字,神往的眼光又黯淡了,也發(fā)出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

  曹操再不猶豫,奮筆疾書:

  天地間,人為貴。立君牧民,為之軌則。

  車轍馬跡,經(jīng)緯四極。黜陟幽明,黎庶繁息。

  于鑠賢圣,總統(tǒng)邦域。封建五爵,井田刑獄。

  有燔丹書,無普赦贖。皋陶甫侯,何有失職?

  嗟哉后世,改制易律。勞民為君,役賦其力。

  舜漆食器,畔者十國。不及唐堯,采椽不斫。

  世嘆伯夷,欲以厲俗。侈惡之大,儉為共德。

  許由推讓,豈有訟曲?兼愛尚同,疏者為戚。

  (曹操《度關(guān)山》)

  一揮而就,曹操把墨筆往旁邊重重一拍,王象立時贊道:“好!古人云,‘舉網(wǎng)以綱,千目皆張;振裘持領(lǐng),萬毛自整。’大王以圣賢為綱,仁義掣領(lǐng),倡愛民、勤政、尚儉之德,真不朽之業(yè)也!”他把這些歷代帝王都曾宣揚,又由曹操臨摹一遍的話喻為不朽,顯然言過其詞。

  荀緯見地更高一層:“墨子曰,‘兼者,圣王之道也,王公大人之所以安也,萬民衣食之所以足也!衷唬ト酥詽鲁晒,垂名于后世者,唯能以尚同為政者也。’古者儒墨皆為顯學,卻若涇渭參商。大王以儒化墨,合兩家之精髓,實是難得!

  曹操捏著眉頭,似是完成一件極為耗神的差事,疲憊地擺擺手:“寡人想靜靜,出去吧……”荀王二人知他近來愈加喜怒無常,趕緊收起書簡施禮而退。

  “公理,你留一步!

  “諾。”仲長統(tǒng)似乎早料到他要留自己,站在那里動都沒動。

  空勞一世

  仲長統(tǒng)等的就是這一天。他知道曹操會找他談話,調(diào)他來鄴城為的也就是這一天,他也期望著這次交談——因為他也和曹操一樣,在這世上或許只有對方這半個知己。

  曹操否定天命,他也否定天命,稱得起是知己。但曹操否定天命是欲破他人之天命,樹己之權(quán)威;仲長統(tǒng)否定天命則是有感千古興亡之輪回,欲究來世之盛衰。一個是意圖問鼎天下的君王,一個是醉心世間教化的文人,完全是兩條道上跑的馬。從某種意義上說曹操僅是利用了仲長統(tǒng)和他的《昌言》,利用了抨擊天命、忠君之說,但即便是這種利用也足以讓仲長統(tǒng)感到慰藉。因為對于他這個出身寒門又獨執(zhí)異論的人來說,這世道太孤獨,沒人理解他,更不要期望什么贊許,二十年來他遭遇的只是冷眼和敵視;能有曹操這樣一位君王重視他,利用他,在他看來已大喜過望。

  曹操并沒正視仲長統(tǒng),茫然低著頭,似是疲憊至極:“記得十三年前寡人初定冀州,你論及袁氏為政之失,今日看來寡人為政比昔日袁紹如何?”

  “臣不敢言!

  “但言無妨,說好說壞寡人無怪!痹掚m這么說,曹操卻未與他有一絲眼神交流,甚至有些害怕與他對視——天底下沒人能比仲長統(tǒng)更了解君王和權(quán)力的真面孔,在他面前曹操毫無神秘可言。

  “諾!敝匍L統(tǒng)深施一禮,緩緩道,“以在下觀之,大王如今之政與昔日袁氏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耳!边@話大膽犯上,卻一語中的——如今曹魏之政已轉(zhuǎn)而以世家大族為本,以儒家經(jīng)學為教,與當年袁紹有何不同?只不過那些豪強大族還不那么猖獗,還不能左右曹魏國政罷了。

  “哼!辈懿倏嘈σ宦暎瑢@個答復毫不意外,“寡人生平最欲擊敗的對手就是袁本初,原以為官渡一戰(zhàn)是非已分,沒想到時至今日仍不能擺脫他的陰影!

  “不過……竊以為大王與袁本初絕非同路。袁紹四世三公豪強之人,視黎民如草芥;大王卻有悲天憫人之心!

  “悲天憫人?”這話連曹操自己都不甚了然,“你是聰明之人,何必像那些俗吏一般恭維寡人?”

  “非是微臣諂媚。敢問大王,方才您所書那首《度關(guān)山》,為何開頭要寫‘天地間,人為貴’?”

  曹操的眼神又移開了,似乎不想提這個:“孟子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與人又有何異?”

  “民與人無異嗎?”仲長統(tǒng)反詰道,“人者,萬物之靈、天地之心也。而民……說穿了不過是圣君圣王統(tǒng)治下之人,即便說什么‘愛民如子,蓋之如天,容之若地’,也不過是把人看作子民,君王自詡為父、為天、為地。須知人可以自出手眼,創(chuàng)亙古未有之業(yè),行前人未行之事,開百家之先河,人能主宰自己命運,受帝王桎梏之民能辦到嗎?換言之,手握乾坤、樹自家威福的君王能允許他們辦到嗎?”

  曹操默然不語——仲長統(tǒng)又一語中的了。曹操曾向往帶給天下人安定、自由,立志遠邁堯舜,甚至“恩德廣及草木昆蟲”(曹操《對酒歌》錄),一切生靈平等,創(chuàng)亙古未有之大同之世。這么美的理想終究破滅了……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不再是那個滿腹熱忱、以蒼生為念的年輕人,早已蛻變?yōu)橐粋稱孤道寡、家天下的君王;蛟S那夢想依然深埋他心底,但眼下他最在乎的是如何鞏固自家權(quán)威,如何讓這位子永遠由自己兒孫坐著。

  然而就在曹操提起筆來寫詩的一刻,那個沉睡的夢忽又悸動了,他無意間寫下“天地間,人為貴”六字。人是天地的主人,上至帝王、下至奴仆都是人,也都是天地之主,那彼此之間還有何差別?君王又憑什么坐享富貴統(tǒng)治黎民?曹操不知所措了……他豈能告訴天下人:你們其實可以有與君王一樣的權(quán)力,也可隨心所欲,追求自由?那豈不是把曹家唯我獨尊的權(quán)力否定了?

  所以他趕緊筆鋒一轉(zhuǎn),又寫下“立君牧民,為之軌則”——要想牧役人民永世不敗,就不能承認自由人性,君王永是不可逾越的天。任何人的權(quán)力必須是君王的施舍,任何思想和創(chuàng)造必得在君王允許的范疇,百姓只能跪在地下感謝恩賜。即便他在后文贊揚皋陶、唐堯、虞舜、許由,甚至提到了墨子的“兼愛尚同”,但這一切都必須在他牧民的軌則內(nèi)……黎民逃不脫君王的統(tǒng)治,而曹操本人也逃不脫千年來的窠臼,他繞得再遠終究還要回到老路上。不管他心中夢想和實際利益哪個更重要,也不管是否愿意接受,他都別無選擇。

  仲長統(tǒng)感覺到自己揭了曹操傷疤,既有些不忍又懾于君王之威,心下甚是忐忑,也低下頭,不敢再看他一眼。曹操卻笑了:“無怪你能寫出《昌言》這樣的書。揚雄破善惡之別,桓譚破讖緯之說,王充破鬼神之談,你索性連天命君權(quán)都給破了,敢把天捅出個窟窿,當真膽大妄為!不過句句都是說到寡人心坎里了!

  仲長統(tǒng)暗甩一把冷汗,謙虛道:“微臣不過信口胡言。”

  “人人都在虛言粉飾,若

  有一人敢說實話,那眾人眼中他自然就成了信口雌黃!辈懿儆执蚱鹁,“今日寡人就是想聽你說實話、說真話。寡人之治究竟如何?天下日后會變成何樣?我曹魏究竟能不能長治久安?你放膽說!”

  “諾!敝匍L統(tǒng)吸一口氣,似下了很大決心才道,“孝景帝時名臣晁錯算過一筆賬。估算一農(nóng)夫五口之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獲、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給徭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無日休息,送往迎來、吊死問疾、養(yǎng)孤長幼皆賴這百石收益。即便勤苦如此,不時遭遇水旱之災、急政加賦、橫征暴斂。先朝之際尚且如此……”說到此處仲長統(tǒng)深施一禮,“大王恕微臣斗膽相問。今之農(nóng)家以五口為計,服役者可下二人,可耕之田可有百畝,居家安泰可優(yōu)于前朝,水旱、蝗蟲、瘟疫之災可輕于往昔?”

  當然不會,曹操心里有數(shù),常年征戰(zhàn)奮命沙場者早超越五丁抽二的舊制,闔門父子效力于軍也不稀奇,他甚至抓民間寡婦充當軍妓。而戰(zhàn)亂也擾亂了土地,富家劃地兼并,雖然他百般扼制終不能阻止這大趨勢;流民迫于生計當屯民,身背五六成的重賦,如今戰(zhàn)亂稍息,不少人寧可逃回鄉(xiāng)給地主當?shù)钁粢膊辉冈俳o國家當?shù)柁r(nóng),天下還剩下多少自耕之農(nóng)?但曹操并未因此背負太多自責,畢竟天下未定,為了支持軍隊,龐大的開支是無奈之舉,至于瘟疫、災害只有在安定之世才能妥善治理,如今仗還沒打完,怎能兼顧?

  仲長統(tǒng)似乎看穿了曹操的僥幸心理,又道:“微臣還想為大王再算一筆賬,試算世家豪門生計如何。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布于州郡,田畝連于方國,閉門成莊劃地建園,一應衣食住行之物皆自給自足。每年正月伊始,女工織布、釀酒;二月糶粟,裁布制衣;三月開桑蠶之利;四月種禾、種瓜,糶大麥;五月、六月種豆、胡麻等;七月、八月果蔬俱豐還可種麥;九月糴粟;十月山林漁獵;十一月再屯粟豆余糧;歲末修繕農(nóng)具,收民田租,飼養(yǎng)耕牛,以備來年事……大王算算,一年多少收益?這還不是全部,居官者有俸祿,封爵者有歲邑,顯職者有厚賂,掌兵者有戰(zhàn)利,放貸收息榨民血汗,化錢鑄器與國爭利!微臣沒夸大其詞吧?”

  曹操不語——他曹家在先帝年間也曾過這種日子,雖不能與郡望大族相比,收支大體也差不多。倘要豪強之家與黎民百姓相比,簡直一在天上,一陷泥中。

  “大王英明睿智,專以豪強為治能否讓天下太平,想必大王心中自然明了!

  曹操并不明白,或者說不愿弄明白,辯解道:“世家大族以經(jīng)義為本,忠君順德,施恩百姓,有何不可?”其實這話連他自己說著都沒底氣,他當年何嘗不是以打擊豪門為己任?

  仲長統(tǒng)見他矢口否認,更放膽直言:“大王之言固是出于好意,然吾恐日后之事非大王現(xiàn)今所能揣度。大王乃是先朝入仕,想必昔日外戚、宦官之家,袁氏、楊氏之流是何情狀您還記得吧?在郡為紳,在朝為臣,子孫錦衣玉食,造就者登臨官寺,不肖者橫行鄉(xiāng)里。他們愛不愛鄉(xiāng)民百姓,您比微臣更清楚。我記得名士崔骃曾寫過一篇《博徒論》,其中譏諷一老農(nóng)‘子觸熱耕耘,背上生鹽,脛如燒椽,皮如領(lǐng)革,錐不能穿,行步狼跋,蹄戾脛酸。謂子草木,肢體屈伸;謂子禽獸,形容似人。何受命之。糠A性不純’。恐怕那些權(quán)門大族眼中,百姓與禽獸草木無異,秉性不純,活該受苦受貧吧?一律以這些人為官,微臣替大王惶恐。”

  曹操額角滲出一滴冷汗,手指不住顫抖,有些事他并非不知道,而是不得不這么做。他近來對政務的玩忽不僅僅因為身體不佳尋求方術(shù),而是對國政路線不滿又無力改變。今天這些隱憂卻讓仲長統(tǒng)挑明了,曹操內(nèi)里愴然,卻仍強辯道:“選官之事自在寡人之手,明斷優(yōu)劣尚可挽回人心!

  仲長統(tǒng)又道:“政之為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shù)也。世族豪強之家盡棲朝堂,選官又豈能公平?郡望之族雖以經(jīng)義起家,然門生故吏流于九州,既登權(quán)位利欲熏心,焉能再守仁德?為師無以教,弟子不受業(yè),奉貨行賄以自固結(jié),求志囑托規(guī)圖仕進。以頑魯應茂才,以桀逆應至孝,以貪婪應廉吏,以昏暗應明經(jīng),以怯弱應武猛。名實不相符,求貢不相稱。富者乘財力,貴者憑權(quán)勢。政以賄行,官以私進,選舉不實,邪佞遍布!吏治怎能清?人心何可挽回?”

  曹操早已汗流浹背,卻越發(fā)提高聲音:“還有嚴刑峻法!孝武帝曾殺魏其侯,光武帝曾誅歐陽歙,難道寡人會坐視他們胡為?”

  “臣不敢藐視君威,大王縱橫天下三十載自然無人不服,但后世君王呢?他們必有似大王之威、如大王之德?”仲長統(tǒng)長嘆一聲,“況君子用法至于化,小人用法至于亂。均是一法也,茍使豺狼牧百姓,盜跖主征稅,貪鄙掌刑獄,諂懦宣教化,國家昏亂,官吏放肆,則其法何以服百姓?百姓不服,則奸謀構(gòu)亂無所不為。富者驕而邪,貧者窮而奸,諂邪居上,奸猾在下,富者恣睢,窮者仇富,世間混沌善惡不明,雖堯舜復生豈能治哉?這便是世家一黨治國的結(jié)……”

  “住口!你這是危言聳聽!”曹操的心理底線終于承受不住了,早忘了是自己讓人家放膽直言的,抓起案頭一卷竹簡,向仲長統(tǒng)用力擲去。

  仲長統(tǒng)既驚且懼,竟沒躲開,被竹簡打得披頭散發(fā),冠戴落地,顧不得去拾,趕緊癱跪在地:“微臣失禮,大王息怒……”

  曹操充耳不聞,氣得渾身哆嗦,在帥案后踱來踱去:“可惡……可惡……”其實仲長統(tǒng)對日后社稷的斷言他都能預見到,若世家大族為政,憑他一己之力雖可斧正一時,卻不能壓制一世,他死之后兒孫還有這能力嗎?恐怕用不了幾十年光景,必使寒門無在朝之士,世族壟斷朝綱,上涉君權(quán)下壓百姓,對曹氏統(tǒng)治而言不啻為一把雙刃劍。曹操看得一清二楚,可他有選擇嗎?若不接納世家大族,人家可以反叛,可以投奔他人。外有孫劉未滅,內(nèi)有百廢待舉,若陷入無休止的內(nèi)斗,天下還有安定之日嗎?曹家還能坐穩(wěn)江山嗎?形勢逼人,須知孫權(quán)早已與顧陸朱張等江東大族融為一體,劉備也絞盡腦汁要把荊州之士捆綁在戰(zhàn)車上,曹魏不這么干何以穩(wěn)定內(nèi)部,何以積蓄實力與他們決戰(zhàn)?士族政治固然危害無窮,但若連眼下困難都解決不了,何談將來?即便這是杯毒酒,也只能強忍著往下咽。

  曹操實是無比痛苦,他擊敗了袁紹,但他卻要向自己的手下敗將低頭,接受手下敗將的為政之道,無異于向全天下士人宣布自己這半輩子錯了!身為君王還有比這更屈辱的嗎?他自欺欺人的謊言完全被仲長統(tǒng)戳穿了,氣憤填膺,不住咆哮:“你這大膽狂生!好好好……你口口聲聲說寡人不對,那你想要寡人怎么辦?寡人還能怎樣?你說!”

  這次輪到仲長統(tǒng)無言以對了——是啊,還能指望曹操怎樣?世家豪強自秦漢以來就是難治的頑癥,中興二百載早已發(fā)展到無法扼制的地步。雖然曹操專橫跋扈不懼天命,但要他與數(shù)百年的歷史潮流斗爭,這現(xiàn)實嗎?

  “臣有罪……”仲長統(tǒng)不得不低頭,“大王息怒,保重身……”

  “閉嘴!你等文人就會亂發(fā)狂言!誰知寡人之苦、寡人之煩?”曹操踱來踱去,越想越氣,卻已搞不清究竟是跟仲長統(tǒng)生氣,還是跟自己;滿腹怨煩無處可泄,抬腿一腳,把帥案踢翻了。

  殿外伺候的寺人、武士早驚動了,涌上殿來一看——曹操如同一個瘋魔的白發(fā)老人,一瘸一拐蹣跚著,抓起一切能抓的東西亂砍亂砸;仲長統(tǒng)早嚇得癱軟在地。

  嚴峻心思靈動,手指仲長統(tǒng),招呼眾侍衛(wèi)道:“此人欺君罔上惹怒大王,還不速速拿下?”

  眾武士氣勢洶洶一擁而上,將仲長統(tǒng)死死按住。饒是仲長統(tǒng)膽大包天此刻也心灰意冷,料想必有一場塌天大禍,恐怕要蹈邊讓、孔融的覆轍了。

  哪知曹操卻突然喊道:“誰讓你們擒他的?把他、把他……把他給我轟出去!轟回許都,寡人永不再見此人!”氣歸氣怒歸怒,無論嘴上如何狡辯,他都無法否定仲長統(tǒng)之預言,而且人家越是直言越是出于摯誠。曹操殺的人多了,因言獲罪的也不少,但他從來要殺誰就痛痛快快殺;讓人家推心置腹放膽直言,卻引為把柄置人死地,曹操畢竟英雄一世,不會行此下作伎倆。

  “謝大王不殺之恩……”仲長統(tǒng)顫巍巍咕噥一聲,不禁流下兩行熱淚——畢竟曹操對他有知遇之恩,若不是趕上這個動亂的年代,若不是有曹操這樣敢于挑戰(zhàn)天命的主公,焉能容他這等發(fā)“逆天”之論的人混跡廟堂?

  “轟走!快快轟走!”曹操扭過頭死命揮著衣袖,仿佛是要驅(qū)走一件不祥之物,又好像充滿畏懼不敢面對。

  仲長統(tǒng)被武士推推搡搡出了大殿,又忍不住回頭瞧曹操最后一眼——淚水模糊了視線,淚光中的曹操變得無比扭曲、無比猙獰、無比丑陋,兀自咆哮著、摔打著、掙扎著,卻顯得那么無力,他注定無法與命運抗爭。誰是他最大的敵人?是他自己……

  青春沒有了,朋友沒有了,父子親情也沒有了,匡扶漢室的本志已背棄,要當?shù)弁醯目释需壓抑,統(tǒng)一天下遙遙無期,如今就畢生的理想追求都被他自己扼殺了。都破滅了……除了那個帶給他孤獨的王者之位,他還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