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兒回來了!
秋意微涼,院內(nèi)樹下一地金黃,母親纖細挺拔的身姿被夕陽投映在落葉中,隨著風(fēng)動落葉緩緩散碎。
“娘!”少年跑過去一把摟住母親瘦弱的腰肢,母親笑著,微涼的手掌輕撫他臉頰,拉著他回到簡陋偏僻的房舍。
“況兒跟娘說說,今天都跟大伯去哪兒玩兒了?”
“伯父帶我去騎馬了!伯父騎得是高頭大馬,況兒騎得是小馬,娘,小馬很可愛,跟況兒一樣高!”
“好啊……況兒快些長大,就能像伯父一樣騎上那高大的駿馬了!眹浪厣涛罩⒆拥氖譁芈暤溃骸皼r兒,伯父對你好,以后況兒也要待伯父好,知道嗎?”
小嚴況點點頭,轉(zhuǎn)眼間卻從屋內(nèi)來到了庭院,他站在桂花樹后,看見屋內(nèi)是自己的伯父和母親。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不肯放開,兩人說了什么小嚴況聽不清,但最后兩人緊緊擁在了一起。
他見狀立刻沖了出去,心底有個聲音促使他不由自主的沖兩人喊道:“快走!今天就走,現(xiàn)在就走!”
“娘!伯父!今天就走!走。〔改銕覀冏!”
兩人卻充耳不聞,仿佛他們所處的空間不同一般。少年急的眼圈泛紅,眼前畫面身影卻一同黯淡下去,他急忙去追,卻足下一空跌進了漆黑冰冷的河水里。
他試圖游過去追上不斷下沉的竹籠,視線正對上籠中水底那雙凄苦哀怨又飽含不舍的眼睛,看見她對自己扯動著嘴角——
“活下去!彼f。
忽然間,他只覺身后有一雙手抓住他往上提,叫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竹籠沉入水底,而被扯出水面的瞬間,入目不是日光徐徐而是火光沖天。
他動了動手腳,卻發(fā)覺四肢都被鐵鏈牽著,一群不懷好意的人用滿是鐵釘?shù)哪竟饕幌孪麓蛟谒蟊成希虻难夥w慘不忍睹,痛得少年哀嚎連天,他努力想要掙脫,更恍惚覺得這小小身體的四肢好像根本就不屬于自己。
他口中不住喊著娘救我,阿伯救我……最終還是失去了意識,或者說,是意識從這具慘兮兮的肉體里飄了出去。
“別怕,從今往后,我就是你師父了!
白衣男子神色溫和,手中湯匙舀了藥湯遞到自己唇瓣,少年乖乖喝下,懵懂的喚了一聲“師父!
藥湯飲盡,嚴況只覺得自己手腳都恢復(fù)了力氣,忽然一雙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臂,一個小粉團子抱著他爬上了床,坐在他的腿上吮著手指,好奇的望著他。
“二師弟,這是咱們新來的小師弟,他叫唐渺!
與自己年歲相仿的少年上前來抱走小團子,紅衣小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沖了進來拉著嚴況從床上起來:“好吃的!好吃的!師姐又做好吃的了!”
他懵懂的跟著小師妹走了出去,入目是落英繽紛春色盎然,溫暖和煦的微風(fēng)拂過他面頰,令他幾分恍惚。
“二師兄,我給你做了灌湯包,快來嘗嘗合不合你的口味!
藍衣少女在涼亭的桌上擺滿了美味佳肴,師父、師兄、還有坐在師父腿上的小師弟,像是都在等著他們一同用餐。他沉默的看著他們,有了先前的教訓(xùn)他不敢亂動亂說話,而歡聲笑語仍舊如同飛雪逝去,取而代之的,是尸山血海。
他看著大師兄對他說著“活下去”,然后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甩開他的手,墜入了風(fēng)雪咆哮的谷底。
嚴況有些木然了。他哭不出也喊不出,此刻他又被綁束在詔獄的刑架上,他眼睜睜看著烙鐵、夾棍、血鞭……一件件殘忍至極的刑具用在身上,他卻渾然不覺痛,只想快些解脫。
恍惚間,他又渾身是傷的躺在了污糟的雜草里。他聽見有人在牢門外喚他況兒,喚他韓況……他雖眼也不抬,卻終于在進詔獄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我姓嚴,不姓韓!
“我不認識你!
那人仿佛又說了些什么,可嚴況聽不清了,感覺自己意識沉沉的,仿佛睡著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卻聽見有人敲打著牢門欄桿。
他抬眼望過去,只看見一片漆黑并看不清來著。那黑暗中有人對他道:“你生來肩負非比尋常的使命,孩子,你必須活下去。”
嚴況不屑嗤笑,低低罵了一句又轉(zhuǎn)身窩進干草里。那聲音卻鍥而不舍道:“難道你不想知道是誰滅了你韓家滿門?”
“難道你不想知道是誰出賣了暮雪谷?”
“暮雪谷尚有門人存活于世,難道他們的性命于你而言也無所謂?”
……
“三娘!他怎么流了這么多汗!”
煉丹房里,嚴況被脫了上衣靠左在一旁,李三娘正領(lǐng)著林江月唐渺和韓凝扇風(fēng)點火,給煉丹爐預(yù)熱。程如一拿著帕子不住的給嚴況擦拭額角汗珠,心急的不行又道:“他怎么忽然出這么多汗,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三娘你過來看看!”
眾人聞聲動作一滯,唐渺抹了一把脖子上淌下來的汗:“哥,都出汗……這兒太熱了,不信你摸摸你自己脖子,肯定也出汗了……”
“嗯……”程如一看著汗流浹背的眾人,又摸了摸自己脖頸,尷尬笑笑繼續(xù)轉(zhuǎn)過身去給嚴況擦汗。
……
“況兒!況兒你沒事吧!”
冷箭射穿肩胛,他卻不覺痛。眼前是驚慌失措的人群,上京繁華如晝的夜街,彼時還未身著紫袍的韓紹真在身后抱住他,驚懼憂心的叫人去請大夫。
嚴況身著鎮(zhèn)撫司的官服,雙眼漠然望著前方并不真實的幻象。他抬手拔掉飛箭,撥開韓紹真的手不顧一切繼續(xù)往前走,韓紹真卻急匆匆追上來:“況兒……你就是我的況兒,是你救了我的命!不然你為何要一次次舍命相救!你要去哪里啊況兒!”
“五品大員當街被暗算,鎮(zhèn)撫司一定會查個清楚,韓大人放心!
“嚴某也奉勸大人一句,樹大招風(fēng),新帝剛剛登基局勢不明,您還是明哲保身的好!
他把韓紹真甩在身后繼續(xù)向前,夜街的景象逐漸換成了詔獄的走廊,他皺起眉頭加快了腳步。這是嚴況最厭惡的地方,他想要快些走出這場幻象,身側(cè)犯人的咒罵慘叫引得心智大亂,腳下也伸出無數(shù)雙白森森的手骨來試圖抓住腳踝褲腿。
長劍出鞘的瞬間,白骨的動作似乎停滯一瞬,卻又轉(zhuǎn)而變本加厲的抓撓。劍懸在半空卻劈不下去,他只能任由尖銳指骨抓得雙腿血跡斑斑,盲目的拖著身軀向前走。
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不知走了多遠,走到他都快要放棄,忽然一扇牢門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踹開牢門將內(nèi)中人抱在懷里,像是經(jīng)歷了極夜過后終于捉住了一絲光亮。
“程如一……?”
他喚了一聲,懷中人聞聲緩緩睜開雙眼,卻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狗官……!”那“程如一”滿眼恨意的瞪著他道:“你……害得我好苦!你還我的命來!”
作者有話說:
要好哩!小嚴要好哩!祝小嚴和讀者朋友們都身體健康!
第144章 重生
這一記耳光打的嚴況微微回神,他原本漠然的目光頓時一顫,下意識環(huán)顧四周,這情境熟悉得與當初并無差別,可面前的這個人卻令他感到陌生。
“狗官,你不得好死……!”
嚴況腦海中剛隱隱冒出疑問,對面的“程如一”卻忽然掙扎著撲上來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頸!
嚴況不知眼前這渾身是傷的囚犯哪來的力氣,他手中有劍,明明只要抬手一揮……
呼吸困難,愈發(fā)強烈的窒息感吞噬殘存不多的意識,嚴況額角青筋暴起,雙目充血,可面對這張熟悉面孔,他卻無論如何都下不去手。
這一路走來,早已滿身罪孽,一無所有。
恍然回首,親情、友情、師徒之情,都被一一從靈魂骨血中強行剝離的干干凈凈。
為了真相,這雙手,這把劍,沾滿了鮮血,多少次他把雙手伸入清水中,血紅緩緩鋪散開來,從最初的絕望崩潰哭喊發(fā)泄,到現(xiàn)在平靜習(xí)以為常,用了多久……
這一路他走的很難,走的很累。
長劍鏗然墜地,嚴況緩緩闔眸。
腦海里仿佛也有個聲音在誘導(dǎo):死了就不累了,世上條條路難行,真無路可走也還有死路一條。
睡吧,睡吧。
你再也不會難過,不會苦痛了。
“不能睡……不能睡!快給老子醒來!”
誰在說話?
“嚴況……嚴狗子!你快醒醒……!”
嚴況又是誰?
窒息感漸漸消退,取而代之卻是意識逐漸昏沉。
靈魂失重,一點點下沉。要沉去哪里?是地獄,還是湖底,谷底?
“嚴況!你醒醒!你答應(yīng)過我的!”
……
“你答應(yīng)過我,不會死的……嚴狗子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程如一緊緊摟住懷中蒼白冰冷的身軀,死死攥住那雙傷痕累累的手,仿佛這樣就能抓死他的魂魄不叫人投胎去。
唐渺在旁心急直跺腳道:“三娘,咋個會這樣!師兄他明明吃了藥為啥子還不醒!”
韓凝趴在嚴況床前默默抹眼淚,大哥大哥的叫著,林江月也在屋里急的團團轉(zhuǎn),李三娘一改往日胸有成竹少有的神情無措道:“我沒想到這丹爐年久失修,無人維護,藥效不夠……這,這可就只能靠他自己熬過來了!”
“那……那要是熬不過來呢?”唐渺咬著嘴唇,不敢深思自己說了什么。
李三娘無奈嘆道:“熬不過來那就……”
“不會的!”
程如一紅著眼吼道:“他一定……一定能熬過來!”
“那么多次他都能熬過來了……這一次,他也一定可以!”
……
嚴況……嚴況是我。
是母親的姓,伯父取的名。
也是師父的弟子,鎮(zhèn)撫司的活閻王,是千人指摘唾罵的朝廷走狗,是油盡燈枯的江湖浪客。
還是……
恍惚間,他又聽見有人喚他。
“老嚴!”
忽地靈魂一震,意識回爐一瞬,有個身著官服舉止隨意的男子叉腰指向自己道:“不許死。±献舆B骨頭都拿出來給你吃了,你再死可就不禮貌了!”
他是誰……?但他的話卻點醒了自己,死?自己要死了么。
嚴況想伸手去抓住這人,卻覺四肢都輕飄飄的用不上力,人影也漸漸飄散在視線里,他恍惚又聽見有人喚自己的名字。
他分不清這是誰的聲音,卻重新奮力掙扎起來。
他不知是為什么,只知要醒來,因為有個人對他說過
不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