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清低垂著頭，理智阻止她對眼前之人有任何反應(yīng)，卻還是不自覺的濕了眼眶。

  檀珠望著刑架上不成人形的程如清，卻也臉色煞白，面上卻依舊是楚楚可憐的模樣，卻出言驚人道：“賤妾與主君恩愛……卻不料遭此橫禍，賤妾這一身今后何處寄托呢……賤妾今日便是要問問主母，究竟為何……為何要殺我們老爺！”

  說著，她又是微微欠身，盈盈一拜道：“奴也是……也是想請大人們給奴家做個主……尋個去處�！�

  程如清血肉模糊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卻還是頭也不抬。

  檀珠的眸光卻微微瞥向一旁的高縣令�？h令望著這嬌滴滴的美人，不由動了歪心思，可何彥舟在此，他不敢多說半個字。何彥舟打量著檀珠，目光沉沉掃視了幾遍方才開口道：“那夜你可在場。”

  檀珠略略抬首，額角碎發(fā)散落下來掩在淚痣旁，開口嬌聲軟語道：“在……妾是何家的人，那定然是在的……”

  ……

  入秋的雨夜格外寒涼，程如清窩在被里搓著手腳仍不能入眠。

  檀珠今日陪何俊勇外出應(yīng)酬去了，但檀珠答應(yīng)過自己，不管多晚都會回來陪她一起睡的。

  檀珠又香又軟，何俊勇卻是又臭又硬的，他們并不相配。程如清心中如是想著，檀珠就該跟自己睡，她不是那個男人的。

  她是自己的。

  可程如清瞪著大眼等了許久，仍是不見人回。雨下得愈發(fā)大了，程如清恢復(fù)神志后，記憶也自然漸漸回歸腦海，她比誰都清楚何俊勇是個什么樣的人。

  檀珠是她的光，是她的神，但在那男人眼里……也不過是個玩物罷了，豈能得到善待？程如清越想越不放心，又記得那人喝醉了就要打人，檀珠也是個弱女子，她該怎么辦？

  想起前些時日在檀珠臉上看到的淤青，程如清只覺心臟猛然一縮。

  她穿好衣裳，打著傘便出了門，先是往檀珠院子里去了一趟，果然沒人，如此只叫她更加憂心，立刻回身往正院里去。

  傘頂積雨滾落濺起水花，泥水打濕裙擺，裹住她的雙足，待到正院門前時，她還是遲疑了片刻。

  在檀珠的照料下，她恢復(fù)了神智，也想起了一些幼年時強(qiáng)行被生母抹殺的記憶。

  哥哥，兄長。

  程如清記得了，她的確有個哥哥，待她很好。但她卻在日復(fù)一日的灌藥洗腦折磨中，忘記了自己的這位兄長，轉(zhuǎn)而欺辱加害于他。

  她瘋了這么多年，也是自己不愿清醒著。有些事，忘了比記得好，裝瘋就能逃避一切。

  當(dāng)年，她踏進(jìn)這院子，便失去自我，失去了兄長。于是她怕，就連只是路過，心里都會驟然一緊。

  可她隱約看著院里窗內(nèi)還有火燭搖曳，驟然，窗前有不知是檀珠還是何俊勇的人影映著燭火閃動，那人卻從桌案上抄起了什么東西，正朝著對方砸過去……

  傘花旋落，積水飛濺，程如清奮不顧身沖進(jìn)房中，她不能接受檀珠出事，哪怕是自己死了……

  也不能讓她出事。

  ……

  “那夜的雨下的很大……妾本來睡得昏沉，忽然聽見外頭吵嚷起來，隨著眾人一同進(jìn)去，便看見……”

  檀珠眼瞼微抬，語調(diào)顫抖道：“就看見，夫人手中舉著凳子，瘋了似得，砸向老爺?shù)念^……可憐的老爺啊……”

  程如清沉默不語，只靜靜垂著頭，仿佛聽不懂對方在說些什么，而何彥舟卻皺了皺眉頭，對檀珠道：“當(dāng)時你就沒見到別的人嗎？”

  “有……有啊……”檀珠抽泣了兩聲，抬手輕拭著眼角淚滴：“王媽媽李媽媽趙媽媽，梅兒柳兒歡歡，管家何六下人唐五……”

  “行了�！焙螐┲郯櫫税櫭碱^，顯然是覺得檀珠不過是找借口來此，跟縣令自薦枕席，重新傍個夫家謀生，恐怕壓根也問不出什么，便想讓她退下，卻不料檀珠忽然沖上前去，一把揪住了程如清的衣領(lǐng)！

  “你為什么要殺老爺……你說啊，你說�。∧氵@個瘋子，瘋女人！”

  檀珠竟像是忽然失控一般，抓著程如清用力搖晃，眼中卻寫滿了掙扎與痛苦，而程如清被她抓痛了傷口，也顫顫抬起頭來。

  程如清望著檀珠，依然不出一聲，眼底卻噙滿了淚。

  高縣令許是色迷了心竅，見檀珠激動萬分，也不顧何彥舟在場，上前摟住了檀珠的細(xì)腰，好聲好氣道：“誒，她是個啞巴，不會說話的……你，你先別激動�！�

  “退下！”

  何彥舟蹙眉喝道，這才將縣令喚回神，連忙收手后退，而檀珠卻還站在原地，一雙明眸泛著血絲紅影，死死的盯著程如清。

  “依你所言……”何彥舟輕聲道：“程氏，是會開口講話的�！�

  檀珠聞言頓了頓，目光絲毫不動的望著程如清，嘴角卻勾起一絲苦澀笑意來。

  “是啊大人……她當(dāng)然，她當(dāng)然會說話了……”

  ……

  嚴(yán)況在面攤前吃完了兩碗麻辣面，嘴唇被辣得又紅又腫，卻連口茶水都不用喝。

  “官人真能吃辣……將來必能生個好女娃�！背倘缫话l(fā)自內(nèi)心的佩服感慨道。

  嚴(yán)況失了味覺，早嘗不出食物滋味，不過這麻辣面反而能讓他有些痛覺，讓他久違的感覺到進(jìn)食的實感，他便不由自主的多吃了些。

  “你真的不吃點嗎。”嚴(yán)況接過程如一遞來的手帕抹了抹嘴上紅油，側(cè)頭鄭重問道。

  程如一攤手道：“真吃不下……官人你別賣關(guān)子了，就說罷……除了致命傷實際是在脖頸上之外，你還看出什么來了？”

  “何府里死的不止一人�！眹�(yán)況環(huán)視一圈，壓低聲音道：“方才我們踩過的每一塊磚頭上，都可能殘留著尸體�！�

  “……什？”這話就讓程如一有些想不通了，殘留血跡還說的過去，殘留尸體是什么鬼形容？這閻王在地府待久了，不會說人話了……？

  嚴(yán)況看出程如一疑惑，便提起筷子，往那紅亮亮的湯碗里攪了一下。

  他道：“除了何俊勇，其他人都被化成尸水了�！�

  作者有話說:

  回憶基本上快沒啥了，很快就會回歸主線噠！

  第93章 冷鋒

  “化成水……？人……化、化成水？！”

  程如一自幼遭逢不幸，后又一路進(jìn)京趕考也算是見多識廣，但當(dāng)他聽得嚴(yán)況此番結(jié)論時，仍是難以置信。

  一整個人……一大塊肉，能完全化成流水順著雨水一齊被沖走，實在是……超出了他的認(rèn)知范圍了。

  嚴(yán)況卻神色淡然，微微頷首道：“化尸水，殺人毀尸必備之物，雖不易得，但卻真正存在。以往出任務(wù)時我都會隨身帶著，現(xiàn)在包裹里應(yīng)該也還有，你要看么�！�

  “不不不……不用了。”程如一連連擺手拒絕，又壓低聲音道：“可這樣的好東西……是誰會舍得如此鋪張浪費的用在一個尋常商戶身上呢？你說這是朝廷，還是江湖上……”

  嚴(yán)況抬眼道：“只要有錢，誰都能得到此物。但一般的化尸水效用不會如此強(qiáng)勁，總歸會留下些黏膩發(fā)黑的骨渣和臟器，氣味也要至少兩三日才散得干凈�！�

  “呃唔……”聽著嚴(yán)況描述，程如一又泛起惡心來，嚴(yán)況有些見怪不怪的伸手去替他拍背，繼續(xù)道：“可如此強(qiáng)效的化尸水，只有唐門的腐尸化形水才能做到。”

  “唐門……又是唐門？”程如一道：“我一個平頭百姓都知道，唐門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武林門派，還有朝廷撐腰，可以說是兩邊都吃得開，唐門如此顯赫尊貴，為何會跟一個小縣城的商戶過不去？”

  “不知道�！眹�(yán)況如實答道：“如果沒猜錯，何府的其他人都被化了，而獨獨留下何俊勇和程如清，定是另有原因。”

  “大官人別忘了，還有一個人呢。”程如一道：“那自稱是姬妾，不知是人是鬼的檀珠姑娘。誒，不過我說，既然現(xiàn)在何府沒有人了，也好�！�

  嚴(yán)況了然道：“嗯，就不必再走正門了�！�

  ……

  兩人重新翻墻回到何府時，四下已是漆黑一片，只有那幽暗的白燭和奠字燈籠能借些光來照路。

  面對這死了不知多少人的宅子，程如一難免有些緊張，一路上都牢牢捏著嚴(yán)況的手，寸步不離跟在對方身后。

  一想起嚴(yán)況說的——“地磚上到處都是死人”，程如一就渾身發(fā)毛。而到了靈堂時，難聞的尸臭與血腥味，讓程如一還是忍不住干嘔。

  嚴(yán)況再次仔細(xì)查看尸體，見狀不由感慨道：“你怎么真跟有了孩子一樣�！�

  “大官人慎言……！”

  程如一聞言立即抬起頭來，忍著不適蹙眉道：“我可生不出孩子，官人若真喜歡孩子，該是早些改道離開，先甩了我這個拖油瓶，再尋個絕世佳人，開枝散葉……”

  嚴(yán)況一怔，頓時沒了回音。但莫說是嚴(yán)況，就連程如一都不知自己為何反應(yīng)這般大，明明只是冷臉閻王少有的說笑，自己這又是何必要掃興呢……？

  程如一越想越覺不妥，正準(zhǔn)備跟嚴(yán)況道歉，嚴(yán)況卻忽然拍著他手背低聲道：“可我不喜歡孩子�！�

  “但繁衍后代，只應(yīng)因著一個理由，便是真心喜歡孩子。”

  嚴(yán)況側(cè)首間，正對上程如一略帶錯愕的目光，兩人目光交匯一瞬，程如一卻在對方面上瞧見了少有的神色，不似審訊時的冷漠，也非是尋常時的那種淡漠。

  那是種溫和，卻無比堅定的神色。

  他一字一句道：“只是因為喜歡，才應(yīng)該生養(yǎng)性命。否則，不論是為了承繼香火、爭名逐利、一時愛意上頭、順從平常，或為實現(xiàn)自身難以成真的愿景，都分明是把一個無知無辜的生命，自降生起便扣上了枷鎖�！�

  “香火無用，名利浮云，愛意難長久，潮流常變遷，你我百年后都會盡歸塵土，若把養(yǎng)育子女當(dāng)成余生目標(biāo)，苦心鉆營，到頭來也只能是兩敗俱傷，皆是輸家罷了�！�

  程如一微微蹙眉神色動容，實在是這一番言論入耳，卻叫他回想起了自身過往，

  “是啊……官人說得對�！�

  程如一苦笑嘆道：“我的母親深愛父親，是因愛生下我與若意小妹。母親她雖愛著我們，可當(dāng)父親的愛意消失，奔往名利的路上，連發(fā)妻都能丟棄，那作為其附屬物的子女，自然也是棄子了……”

  “而黃氏生育也是為了香火地位，對清兒這個女兒起初不聞不問，后來發(fā)覺不能再生育，又將她攥在手心，訓(xùn)成了自己滿意的樣子……”

  嚴(yán)況道：“程如清的內(nèi)心，也一定是痛苦的。所以，你若要救她，那就大膽去救吧�！�

  說著，嚴(yán)況抬手拍了拍程如一肩膀：“我會幫你。”

  程如一神色凝重的望著自己肩上的那只手，隨后又看向嚴(yán)況，十分為難道：“大官人……你這只手，方才是不是剛碰過……尸體？”

  ……

  巴蜀深秋本就潮濕，牢中更甚，就連石壁都沁著水珠斑斑。草垛子上的人衣衫襤褸，神志也瀕臨在潰散邊緣。

  程如清半個腦袋陷在干草中，雙目微睜，渾身的傷口都在喊痛，一齊發(fā)狂拉扯著她本就殘損不穩(wěn)的魂魄，幾乎快將她整個人撕裂了。

  她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一言不發(fā)。就算身為三朝元老的前宰相何彥舟也是無計可施，只能將她暫且收押，再做打算，檀珠自然也不能留下，程如清心說，她走了也好、也好……

  最后能再見一次，總好過直接閉了眼，再也見不到她。

  既然她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當(dāng)自己是啞巴、瘋子、傻子，那就裝傻充愣，總能……總能撐過去的，就當(dāng)什么都聽不懂，就好了……

  是意識模糊，耳中也開始嗡鳴作響，吵得人心煩，這嘈雜交織，就好像……

  那天的雨夜。

  ……

  雷鳴光閃，暴雨傾盆。

  房門破開的瞬間，血氣沖天撲鼻，程如清要找的人的確就在眼前。

  只不過她卻與往日不同。

  一身血污的檀珠，神色狠厲冷漠，羅裙不再整潔干凈，她手中的紫銅香爐沾滿了血跡甚至腦漿，血水濺在她白皙精致的臉孔上，覆過她眼角那顆瞧著令她更加溫順的淚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