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回頭查看的程如一,望著眼前凳子高的小人兒,一時愕然無語。
“小哥哥……”
那是個衣著單薄的小姑娘。她剛一開口,便被程如一上前捂住了嘴:“噓……別出聲。”
小姑娘倒也乖巧,并未掙扎吵嚷,反而眨著那雙亮閃閃的眸子,乖乖的點了點頭。
程如一這才放心松手,打量起眼前這不知何方神圣的小女娃。她生的粉雕玉琢,倒是可愛,但身上月白色的衣衫卻有些舊了,頭發(fā)也披散著,手上不知抓了什么東西,臟兮兮黏糊糊。
而她還朝著程如一伸出了那雙小臟手,拉著他的袖子奶聲奶氣道:“你能陪我玩嗎?”
“那什么……你是誰家的小孩兒?”
程如一取出手絹來,拉著那雙小手細細擦拭,他本以為眼前的小姑娘是哪個女侍跟小廝的家生子,卻不料那小臉兒上寫滿疑惑,隨即銀漢星華似的眼珠微微一轉道:“我就是……這家的小孩……”
她抽出一只手來,笨拙的拍著自己胸脯道:“嬤嬤說了,我,姓程!
程如一愣了片刻,隨即才反應過來,這個小團子,竟然就是自己那個刁蠻繼母的女兒……但也算是自己的妹妹。
此刻情緒在程如一眼中分外復雜糾結,最終卻也只是嘆了口氣,牽起那只小手道:“你就這樣跑出來,你娘也不管?”
“娘……不看我!
小團子嘟起小嘴,年歲雖小卻靈精得很,不等程如一再問竟主動道:“爹也不來,嬤嬤都睡了,不陪我玩!
程如一雖然知曉繼母五年前生下女兒后,十分不悅一心求醫(yī)問藥誓要生個男娃出來,卻是不曾想到……
她對這親生的女兒,竟也是這般無情,不管不問。
而自己那位能狠心賣掉若意小妹的父親,就更不可能對這個女兒有什么舐犢之情了。
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的親妹妹程若意,程如一頓時心軟,直接伸手將小團子抱了起來,怎料那小人兒精還順勢一把緊緊地摟住了他脖頸,往他頸窩里蹭,弄得程如一癢得想笑,又怕招來人只能忍笑道:“哎喲……你快別亂動了,叫人發(fā)現(xiàn)就遭了!
小姑娘認真點頭,趴在程如一耳邊,口齒不清道:“那你,陪我玩嗎?”
“好好……我陪你玩,陪你玩!
“你真好!”
小姑娘笑嘻嘻地摟住他,直接往他臉頰上響亮親了一大口,引得程如一臉紅了大半,說話也有些結巴起來:“你叫什么名字?”
他這才發(fā)覺,自己竟一直不知道這繼妹的名字,府里上下也不曾聽人提起過,只知她被養(yǎng)在后院里,自己素日不去,故而兩人雖在一個屋檐下,卻是整整五年未曾見過。
小團子鼓著小臉兒,似是想了很久,最終搖搖頭。
程如一嘆息著抱她靠墻坐下,仰頭之際,入眼正是星河萬里,銀漢無際。這深宅大院的墻終究不夠高,還是叫他們看得見那一片浩瀚無垠,宛如碧水清波倒映九霄,水云天海,星移月落。
他微微側頭,懷里小姑娘正眨著水盈星波般的眸子望著他。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程如一忽地吟起此句,隨即自語喃喃道:“清夢?不成,這個夢字不好,佛說如夢幻泡影,往后一切豈不成空?清……澄澈明清,嗯還是這個清字好……”
說著,程如一久違的露出一絲滿足笑意來,側首對著小團子道:“我說啊……你往后,就叫程如清,好不好?”
……
天朗氣清,又逢花朝節(jié)慶,便是府里的下人都出去踏青逛燈會了,此刻難得清靜,已然成人模樣的程如一正立身樹下看書,卻覺腰上驟然一緊,他卻不慌不忙,目光都未曾從書本上移開半分,只抽出一手拍著人手腕道:“快快放手,男女授受不親……”
“可你是我哥!”
年近十歲的程如清已是生的亭亭玉立,一襲淺綠衣裙,襯得她像是那春日里剛抽枝的嫩柳。她笑嘻嘻摟著程如一不放,直到程如一揪住她的耳朵她才“哎喲”著松了手。
“怎么不出去玩?”程如一這才合了書冊揣進懷里,伸手捏了捏程如清那愈發(fā)粉嫩飽滿的小臉兒。
程如清也鼓著臉任由人捏,依舊笑瞇瞇應道:“你不去,那我也肯定不去啊。”
“我是大娘子不許出府,你又何苦陪我在這兒坐牢?”程如一無奈笑笑,向后一倚,靠在樹干上伸了個懶腰道:“一年就那么幾天熱鬧,你不去可別后悔啊!
“有什么好看的呀?更何況我哪個人也不認得,我跟主君娘子們也都不熟……”程如清湊上前來跟他一塊兒靠著,也是多虧那老樹夠粗。
聽著程如清嘀咕,程如一又開始心疼這個跟自己一般爹不疼娘不愛的小妹,自繼母生下她,便丟給乳母嬤嬤照看,可那小小的嬰孩,母親都不上心,又有誰會上心?
黃氏一心想要個兒子,程如一甚至有時惡毒的想,她對這個親生女兒絲毫不過問,是否態(tài)度跟對自己這個繼子一樣,都是在盼著他們能某日自己死了,好換個干脆清靜?
思及此,程如一不忍的揉了揉她發(fā)頂,畢竟眼前的女孩,已經(jīng)算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名親人了。
見對方神色凝重,程如清不由好奇問道:“哥,你想啥子?”
程如一不好明說,便搪塞打趣道:“在想你越來越好看了,將來上門提親的人要踏破門檻了……”
“哥你又胡說!”程如清翻了個白眼道:“我才不嫁人。人都好煩吶……這宅子里頭的人都煩,除了你,沒人跟我好,我才不嫁,我就跟著你。”
“又說瘋話咯!背倘缫谎鲱^望著宅子外頭的天感慨道:“嫁出去了,你就不用困在這兒被人煩了……”
“我才沒瘋呢!”程如清聞言竟有些急了,直跺腳道:“不嫁不嫁不嫁!除了你,誰我也不信!誰我也不跟!”
“好好好,清兒不嫁……”
程如一連忙去哄,對著這個小妹,他總有更多耐心。是因著五年前她的出現(xiàn),將他在這深宅大院中凄涼時日點綴了一抹星光,更是因著對另一個妹妹的愧疚。
他們畢竟在這深宅大院里相依為命五六年的時光,程如一也是說笑,他哪里舍得程如清說嫁就嫁呢?
“好清兒!背倘缫惠p聲道:“早晚有一日,哥會帶你離開這兒,去更好的地方……哥絕對不會讓你受苦的,到那時……”
哥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好婆家,絕不會讓你過上我娘那樣的日子。程如一欲言又止,心中卻暗暗發(fā)誓。
“我當然知道哥不會讓我受苦啦!”程如清燦然彎眸一笑,倏而有風拂過,吹落一條風雨夜的斷枝,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肩上。
程如一拈起枝條,眼中靈光一動道:“清兒,我給你做個好玩的!
說罷,他在程如清疑惑期待的目光下,又踮起腳尖折了幾根枝條,彎彎折折,將那枝條編織扭結,最終竟是做成了竹蜻蜓模樣的東西。
可那東西看著卻又不像竹蜻蜓,上端曲折復雜,下面垂著根枝條。程如清歪著小腦袋在旁認認真真邊看邊道:“哥,你這是什么?蜻蜓嗎?”
“對!背倘缫坏靡庑πΦ溃骸澳茱w得可高啦,你試試?”
“能飛?!”程如清登時雙眼一亮,躍躍欲試道:“怎,怎么試?”
程如一拉著她的手握住下面那根枝條:“這樣,然后用力搓一下……就能飛起來了,你看那邊那座墻,能飛出去,飛的好遠好高呢。”
程如清滿懷期待用盡全力,雙手一搓!
只聞啪嘰一聲,那樹枝編就的竹蜻蜓摔落在地,散落成一團成亂糟糟的樹枝。
“咳!背倘缫幻嫔珜擂蔚溃骸拔蚁肫饋砹,這個東西……以前我娘是用竹子給我做的,樹枝太軟了不行……”
“大娘子院子里有。 背倘缜迮d奮道:“走走走,我先前去給她請安時瞧見了!我們?nèi)ツ莾和低店䞍芍!?br />
這些年來黃氏一心求子,倒是再沒什么閑心時間折騰程如一了,可是一想起她的院子,程如一還是有些打怵,連連搖頭,卻又拗不過程如清,最終想著今日府里無人,便還是跟著去了。
豈料這一去,他便失去了程如清這唯一的親人,以至于后來的許多年里,程如一都在想,若是當日沒去……
但他清楚,無論去或不去,黃氏都不會放過他們。
作者有話說:
回憶篇很快就結束——小程的另一個同父同母的妹妹,大家有猜到是誰嗎
第88章 驚掠風語
寸寬的長棍高揚又落下,程如一被捆在長凳上硬挨了這下,不由痛呼出聲,喉頭又是一陣腥甜,垂頭瞬間,血絲順著嘴角瀝瀝滴落。
“別打了……!“娘,大娘子……求你了……”
程如清在旁哭得滿眼是淚,卻被家仆死死按住掙扎不得,只能眼睜睜人受罰,若給她機會能重選一次,她絕不會拉著程如一來這院子里折竹枝!
隨即又是一棍落下,程如一再喊不出聲,程如清卻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起來。
程如一半垂著頭顱,很想說點什么來安慰自己那尚且年幼的妹妹,可方一抬頭開口,卻猛地咳嗽起來,而余光里,他瞥見了坐在上頭的黃氏。
自己的這位繼母看起來臉色憔悴,呼吸聲都重了許多,看起來已無當年的凌厲鋒芒。
原來再兇狠厲害的人也是會老的。
面對親生女兒的哭訴懇求,黃氏依舊無動于衷,身側女使端來湯藥,卻被她一巴掌掀翻在地!巨響惹得眾人一驚,就連行刑之人也動作一頓。
“還喝什么藥……!”黃氏震怒不已,卻又瞬間冷靜下來,望向自己數(shù)十年從未投以目光的親生女兒。
“你哭什么?”黃氏冷聲道。
程如清見對方發(fā)問,先是一愣,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連聲哀求道:“我求大娘子饒了我哥……不能再打了,真的不能……”
“打斷他一條腿!”
程如清怎能料得自己的求饒竟成了催命符!黃氏一聲令下,程如一登時心如死灰,闔眸垂首等著那棍子落下,卻驟覺背上一沉!
黃氏立即驚懼喝道:“住手!”
眼見親生女兒不顧死活的撲在程如一身上,黃氏終究還是下不得這個狠心,家仆紛紛停手后退,黃氏又下令道:“把她拉開!”
仆從聞言上來要拉,程如清卻死死扒著程如一哀聲道:“你要打他就先打死我!是我拉著他來折竹子的,都是我的錯!你要罰就罰我!”
程如清畢竟還是這家的大小姐,生母又就在眼前,一群家仆也不敢太過使力拉扯,一時竟僵持不下,氣的黃氏怒斥道:“孽畜!我才是生你的!你竟敢為了一個外人如此忤逆自己的親娘!”
“我呸!”
程如清此刻急紅了眼,也不顧什么輩分倫常,只沖人吼道:“什么親娘!自你生下我,可管過我一天么?自五歲起便是我哥照顧我,教我讀書識字!你說你是我親娘,那我六歲時落水你怎么不來救我!我八歲時著涼發(fā)燒,守在我床邊不眠不休照應的人,又怎么不是你!”
“你這樣的娘,我不要也罷!我的命不是你給的,是我哥給的!你今日若要打死我哥……就連著我一塊打死!”
“清兒……”程如一神侍恍惚費力掙扎,想要勸上幾句,卻終是眼前一黑。
……
“然后……”
神思回歸現(xiàn)實的程如一,望著身側之人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微微嘆息。
“既來了,便先進去看看!眹罌r見狀也沒再往下問,只是忽然握住程如一手往自己臂彎上一搭,這舉動惹得對方一愣,嚴況連忙解釋道:“你現(xiàn)在是個姑娘。”
程如一面有尷尬,但也沒反駁,只拉住嚴況衣袖低聲道:“嚴大人,我不能保證她真的沒有殺人……而且何相公又插手進來,此事恐怕并不簡單,你當真要隨我蹚這趟渾水嗎?”
“我不管她到底有沒有殺人,也不在乎何彥舟為何出現(xiàn)在此!眹罌r拽著程如一徑直往那何府門前走去,神色如平常般淡淡然,只道:“我不認得這家主人,更不知該如何進去,待會兒就靠你了!
“誒……!”程如一還沒來得及應聲,便已被嚴況帶到了大門前,兩人方一停步,便被官府派來的守住現(xiàn)場的護衛(wèi)攔住。
護衛(wèi)操著一口方言道:“命案現(xiàn)場,不準入內(nèi)!”
嚴況聽不懂,程如一連忙捏起嗓子夾著氣音,用方言輕聲道:“二位官爺行行好,我家老爺是京里來的,與這何老板是故交。我們老爺這趟回來,便是他們二人有約在先,誰知剛到此地,何老板竟然……”
說著,程如一把手伸進包裹里摸出兩塊銀錠來,直往那護衛(wèi)手中塞:“就請官爺行個方便……讓我們進去祭拜一下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