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啊啊啊啊啊——！”
若娘剎那間拉近的臉，嚇得程如一放聲慘叫，“哐當(dāng)”一聲又倒回棺材里。
“鬼……”程如一縮在棺材里不敢睜眼。方才那張幾乎貼上來的臉，的確……的確不甚美觀！而且住在這種鬼地方，是鬼，一定是鬼！
若娘則一臉無奈，暗罵幾句重重地踹了一腳棺材：“鬼你個頭！沒有老娘收留你，你早成真鬼了！”
程如一聞言，稍稍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隨即又大喊起來：“嚴(yán)況……！嚴(yán)況救我！”
若娘聞言卻怒氣全消，不由得拍著棺材哈哈笑道：“行了，別叫魂了！像你這種級別的小鬼兒，不歸他閻王爺爺管，歸你姑奶奶我管。”
“那這，這位……女俠，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程如一深吸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瞧你這話問的，那閻王手底下跑腿兒當(dāng)差的，不是無常孟婆，就是牛頭馬面唄！”若娘趴在棺材沿兒上打趣道：“你說姐姐我是哪個？”
程如一語塞，若娘見狀不屑道：“切，無趣。”說罷，她回身從桌上拈起個東西，往棺材里一扔，正好砸在程如一手邊。
程如一動了動手指，發(fā)現(xiàn)竟能靈活自如……他拾起那東西一看，是之前嚴(yán)況套圈得來的那塊雙魚青玉佩。
想著要去赴死時，程如一鬼使神差的拿上了它。
若娘道：“你衣服里掉出來的，想來是個重要的物件吧？”
程如一不由感慨：真結(jié)實啊，這都沒碎�？磥�，還真不是什么好玉，是石頭吧……
他握著雙魚佩小心摩挲，只見若娘又拍了拍桌上的幾塊銀子：“這是他給你留的，老娘可一分沒貪啊�！�
程如一哽住，總覺著這話，怎么頗有些“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意味。
程如一拱手道：“方才多有得罪，女俠見諒。在下程如一，不知女俠如何稱呼，此地又是何處？”
程如一說著話，試著動了動手腳，發(fā)現(xiàn)筋骨竟不覺痛，只是渾身皮肉發(fā)緊，傷處還有些隱隱作痛。
若娘應(yīng)聲點頭：“知道知道，程如一，大狀元郎嘛。你那點事兒，城里說書的連說半個月了，我這耳朵都聽起繭子了……我，京郊撈尸的，順帶著做點小買賣。外頭的人都叫我鬼大嫂，嚴(yán)況叫我若娘，你想怎么叫隨你，這兒離京城也不遠(yuǎn)，幾十里地，是嚴(yán)況那活閻王騎馬帶你來的�！�
程如一不假思索道：“若娘。程某謝過姑娘收容救命之恩，他日必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只是不知，嚴(yán)大人他現(xiàn)在何處？”
若娘已坐回床上，繼續(xù)給紙人畫臉，聞言道：“什么草什么咸？你們讀書人就是愛說些老娘聽不懂的屁話……你也甭謝我，又不是我把你從土里刨出來的。嚴(yán)況剛走沒多久，走時說你今天一定會醒，我還不信，誒，還真讓他說中了，你還真醒了�！�
程如一心情復(fù)雜，捏著那玉佩：“那他什么時候回……”
若娘又啃了一口豬頭，滿嘴油花：“回什么回？等你傷好了，就也哪兒來哪兒去。還真當(dāng)他是我上司祖宗��？也不妨告訴你，老娘啊是跟你一樣，欠他一條命，這才幫他這一次。所以你別謝我，我是還他�！�
程如一抿了抿結(jié)滿血痂的唇：“那也還是要、要多謝姑娘的。但他就沒有……沒留下什么話？”
若娘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程如一想了想道：“若娘，不知程某在此叨擾多久了？”
若娘拍桌道：“五天了都！能走能跳了就趕緊走人啊，別想裝病蹭吃蹭住，耽誤老娘做生意！”
“好……程某定不給姑娘再添麻煩�！�
程如一又低頭看了看棺材床，心道這個住宿條件也實在不怎么樣……于是小心翼翼的扶著棺材邊兒，試著站起來。
若娘瞥見了，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別一副殘廢了的小模樣兒。皮肉傷而已，大膽動吧，死不了。傷皮不傷筋，這是嚴(yán)況獨門絕技，難道他之前沒告訴你么？”
程如一搖頭，但還是按照若娘說的，雙手撐著棺材起身翻了出來。
雙腳落地，程如一險些沒站穩(wěn)，踩著了地上扎好的紙人頭。
“喂！小心著點�。≡趺�，睡了幾天，還不會用腿了��！”若娘連忙起身，捧起紙人拍了拍，思索著還能不能補(bǔ)救。
程如一不好意思道：“抱歉若娘……踩壞了你的東西，我，我賠�！�
“得了吧�！比裟锷焓滞埲祟^里一探，頂起被踩踏的木棍，又拿起畫筆，往踩皺的地方添了幾筆，算作頭發(fā)絲。
“喏，這不就修好了。瞧瞧，俊不��？”若娘將紙人轉(zhuǎn)過來給程如一看，果然，有了那新添的幾筆，這紙人看著反而更“俊”了。
“嗯……姑娘妙筆生花�！笨粗矍懊踩魺o鹽的若娘，程如一卻似乎有些莫名觸感，但那情感又不真切，腦子里只有團(tuán)模糊影子，既是想不起來，也只能作罷了。
若娘將紙人丟到一旁，繼續(xù)道：“說起嚴(yán)況的獨門絕技啊，可多了�！�
說罷，若娘走近些許，對著程如一忽然拽開了自己的衣襟。
程如一嚇的連忙閉眼：“姑娘不可……！使不得！”
若娘卻不以為然的拍了拍他肩膀：“狀元郎啊，不是跟你耍流氓，這幾天他幫你上藥時，我早也把你看個遍了�！�
“姑娘……非禮勿視，不可不可……”程如一緊閉雙眼不敢動彈。
若娘聞言笑笑道：“我呢，以前算是你們酸書生嘴里的‘風(fēng)塵女子’，實在沒什么不能給人看的，你睜眼，沒別的，只是給你看看嚴(yán)況當(dāng)年的手筆�！�
“哎呀……睜開，睜開吧，真沒什么。”
在若娘勸說下，程如一思索再三，最終勉為其難睜開了眼。只見若娘鎖骨下側(cè)，一道近三寸長的猙獰疤痕，蜈蚣般緊緊扒在肌膚上。
程如一愣了愣，畫面入眼瞬間，竟也覺心口一陣刺痛。
若娘邊斂衣襟邊道：“我倒霉，跟錯了死鬼主家，當(dāng)年皇帝老兒派他來滅門，本也該把我殺了交差，但他心軟了，就這么給了我一劍。當(dāng)時啊……嘩嘩淌血，把老娘給嚇暈了，結(jié)果醒了發(fā)現(xiàn)什么事兒都沒有，能跑能跳的�！�
若娘的語氣平淡得，仿佛一切與自己毫無瓜葛。她拍了拍程如一肩膀，又道：“你來的時候啊，跟個血葫蘆似得，但救治得及時，也是能跑能跳，能活�！�
程如一這才明白了嚴(yán)況當(dāng)初的，“會有些痛”是什么意思。
程如一喃喃：“原來，這種救人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若娘點頭，從桌上抓了把瓜子嗑，邊嗑邊道：“是吧。你說他狠，那確實挺狠的……像老娘這種國色天香他都不為所動，不近女色殺人如切菜砍瓜，實打?qū)嵉拈愅�。但你說他好吧……也的確算好，外頭都說他心狠手辣，殺起人來男女老少不忌，專門殘害那個，忠良啊。但，我知道，其實……他不是。”
“他……不是？”程如一并不十分意外，但卻十分好奇。
若娘挑眉道：“喲，你以為他那么大的本事，就是甘心給朝廷做狗的？他有苦衷，可惜他不給我說，我也不知道。可這些年是我看著的，他對下屬都挺好，也沒殘害什么真忠良，真有那些個無辜受罪的，他也同情吧……但可惜，沒有像咱們倆運(yùn)氣這么好的……不過他也會盡力，不折磨人家，若是沒人收尸，他就來給我送生意，這些年啊，三天兩頭的送人來厚葬，我也沒少賺他的錢�！�
從若娘的話中，程如一終于更進(jìn)一步的明白了嚴(yán)況這人。聽到最后，他眉心一動，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關(guān)鍵：“若娘，所以說，他還會再來的，是嗎？”
“不會了�！比裟锲擦似沧欤骸八o官了，說要離開上京，浪跡天涯去�！�
“說是啊，就算永別了�！�
作者有話說:
新角色登場啦，妹子登場啦~
第18章 細(xì)雨徹夜洗長街
——上京城，相府。
夜色低迷，連日陰云不散，空氣中都隱隱透著幾分濕氣雨意。
相府后院雖十分寬敞，卻不叫人有大興土木的感覺。亭臺房舍，極盡素雅質(zhì)樸，園子修得也簡單，綠植居多，入了秋淺金葉落，頗有幾分蕭瑟之意，回廊也寬敞平整。
韓紹真與嚴(yán)況一前一后走在回廊，在自己家中，韓紹真也穿的隨意，墨藍(lán)袍子瞧著便寬松舒適，連人體態(tài)也放松許多，走路步子輕快，一副舒心模樣。
不同于韓紹真的放松自在，嚴(yán)況神色淡淡，似在思索些什么。
韓紹真長舒一口氣，感慨道：“有三王爺做保，陛下疑心盡消。況兒，今后……”
他一個神色意會，笑道：“可還是你我二人的天下�！�
自古以來，走上了科舉路的人，沒有哪個不想著大權(quán)在握，沒有哪個甘愿居于平庸。嚴(yán)況明白這個道理，他側(cè)眸看向眼前的當(dāng)朝宰輔，卻難以將其與記憶中的那人重疊起來。
見嚴(yán)況冷著臉不言語，韓紹真又道：“況兒，你這幾日無故告假，可是舊傷復(fù)發(fā)了？先前我派去的大夫，都被你打發(fā)了。索性你今天是來了，我這就去讓人請大夫！”
嚴(yán)況依舊不語。仿佛不管過去多久，只要聽到韓紹真的關(guān)心，他都會情不自禁的生出希冀來。
但這種日子實在是該結(jié)束了。
嚴(yán)況放緩腳步，抬眼道：“今后我都不必再上朝了�！�
“什么？”
正要叫人的韓紹真頓時愣住，一時沒能反應(yīng)過來。
嚴(yán)況平靜道：“陛下，已經(jīng)批準(zhǔn)我辭官離京�！�
嚴(yán)況不是個愛說笑的孩子……韓紹真心下如是道。他很了解嚴(yán)況，自然清楚這不是玩笑，卻又難以面對眼前結(jié)果。
許是想到捶胸頓足不適合身份，韓紹真只是抬手指了一指嚴(yán)況，又狠狠拍了自己大腿。
嚴(yán)況抬眼與人對視，古井無波的語氣，卻是嘲諷刻薄之語：“想不到，失了我這顆棋子，竟能讓韓相難過至此……韓相切莫過度悲傷，保重身子為要�！�
韓紹真長嘆一口氣。
既知無可轉(zhuǎn)圜，韓韶真暫且穩(wěn)住情緒道：“況兒……你又說小孩子氣話。這些年，我再三再四地說了，你，不是我的棋子，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我的親生兒子看待……”
“夠了！”
似是聽多了這套說辭，嚴(yán)況厲聲打斷，只以冷眼回敬：“當(dāng)年，你人在哪里？”
水底、人群、呼喊、哀求……尚且年幼的他，被隔在人潮罵聲之外。他喊破了嗓子，拼盡了全力，最終也只是滿頭是血的擠進(jìn)人群——
看著自己的母親被綁住手腳沉入水底。
看著她那絕望又哀傷的眼神，被水波一并吞沒。
嚴(yán)況的思緒被瞬間拉回過往，他他握緊雙拳打斷思緒，卻是難以平復(fù)。
他緩緩開口，表情僵硬地扼制淚意。
“你又知不知道，我娘她，到死……都在等你�！�
此話一出，韓紹真眼底竟真切生出一絲不忍來。他那已生細(xì)紋的眉心微微蹙起，卻還是維持著冷靜，維持著一國宰輔的氣度與威儀。
韓紹真闔眸道：“況兒，不管你相信與否，老夫當(dāng)時，的確無法抽身。否則……否則我一定會回來，我是絕不會丟下你們母子的�！�
嚴(yán)況眉頭緊鎖不愿再回憶，他知道，這個男人未必不是真心�？墒撬槐茸约�，他沒有親眼見到那一幕，而親眼見到了那一幕的自己，永遠(yuǎn)無法釋懷。
也無法原諒。
嚴(yán)況道：“這些話，你該去說給她聽，而不是說給我聽�！�
韓紹真心一緊，不由笑道：“況兒……你是要老夫去死？”
嚴(yán)況聞言一頓：“下官豈敢�！�
韓紹真苦笑，隨后正色道：“況兒，人活百年，從來都不會只為一人，你所能見，是整個相府上下幾百條人命系我一人腰間�！�
“而在你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無數(shù)性命與我息息相關(guān)，這其中也不乏于我重要之人。我不會死，我會活著……活得比所有盼望我死的人，都要更長，更久。”
嚴(yán)況知道他是在找借口，卻也很難不認(rèn)同這些借口，況且他也并未真正想過要韓紹真的命。
彼時，他只是個父親不愿庇護(hù)憐憫的幼子，若無韓紹真，他這條命早該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