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喬西。說真的,老兄。喬西。
我看不見他。他用雙手抓起床墊扔向我,擋住了我的視線。他掀起金屬床架,床架立起來翻了個身,砸在鐵欄桿上,但在此之前我就向后跳開了。床墊承受了那一擊的分量,但床頭落在鐵欄桿上,火花四濺。盡管他不可能扯斷鐵欄桿鉆出來,但我還是向后跳去。他在黑暗中嘟囔咆哮,狂性大發(fā),先是企圖砸掉墻上的水槽,失敗后又想把它扯下來。
——喬西。
喬西。
約瑟夫。
——你他血逼的到底要什么?
——你是監(jiān)獄里第一個想破壞水槽或馬桶的人。
——滾。
我站在牢房門口,想用左手推開床墊和床架,但兩者都一動不動。我試著用右手去推,卻被他抓個正著。
——他媽的搞什么,喬西?
——少他媽叫我喬西,逼眼兒。我他媽都連孕婦都敢殺,你覺得我能怎么收拾你?
他使勁一拽,我的太陽穴和右眉骨撞在鐵欄桿上。
——突然之間,似乎每個人都覺得能來搞我了。
——喬西。
他又拽了我一下,把我的整個右肩拉了進(jìn)去。鐵欄桿擠壓我的胸膛,他要把我拖進(jìn)去。
——喬西。
白光一閃,我覺得是因為我在眨眼。
——喬西,放開我。求你了。
白光是一把大砍刀,寒光閃爍,就好像是新開刃的。
——想知道第四個企圖摸進(jìn)來殺我的警察是什么下場嗎?
——我的上帝啊,喬西。
——既然咱和你也算認(rèn)識,我就給你個選擇吧。胳膊肘以上還是以下?好好選,因為我聽說義肢可不便宜。
——我的上帝啊。
——嗯哼。你看看你,大愛醫(yī)生,覺得他能炸飛機(jī)、殺本來就想死的老人,就算是什么牛逼的壞種了。大搖大擺走進(jìn)來,好像我跪在地上,等著啃你他媽丟給我的隨便什么骨頭。是吧?你每次都會低估我,逼眼兒,你就不累嗎?每次到最后都是咱拿著刀,而刀鋒對著你,你就不累嗎?來,逼眼兒,咱說快選。
大砍刀掃過我的胳膊肘上方,割破皮膚,鮮血涌了出來。
——胳膊肘以上……
大砍刀掃過胳膊肘下方,這次割得更深,鮮血再次涌出。
——還是以下?五秒鐘內(nèi)做決定,否則我就幫你選,說不定我會連肩膀一塊兒卸掉。
——喬西,不。
——五、四——
——我的上帝啊。
——三、二。
——你還有一個,喬西。
——還有一個什么?一秒鐘?但你沒有了。
——你還有一個兒子,喬西。
亮閃閃的刀鋒向上揚(yáng)起,消失在黑暗中。
——你還有一個兒子。
大砍刀出現(xiàn)在我的喉嚨上。我的胳膊依然被他抓在手里。
——耶穌基督啊喬西。
——你剛才說什么?
——你他媽聽見我剛才說什么了!你還有一個兒子。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的長子死了,你的女兒死了,你還剩下一個兒子,喬西,你難道以為我們找不到他?我向上帝發(fā)誓,我會用剩下的一只手給他開膛破肚。
——嗯哼?要是你沒走到門口就流血而死了,你還能怎么去找他?
——因為你說得對,喬西。我不是一個人。你他媽在想什么,老兄?我會傻乎乎地逛進(jìn)來看你?就好像我不了解你?你以為老爸的那幾個小歹徒就能保護(hù)他不被我發(fā)現(xiàn)?我是大愛醫(yī)生啊,狗娘養(yǎng)的。你似乎忘記了我他媽有什么本事。所以你他媽給我放手。
——咱肯定看上去像個他血逼的傻瓜。放你走,讓你接上兩根電線,把我家他媽的炸上天?
——不,我的孩子,讓我扯開兩根電線,不讓你家被炸上天。
他扔下大砍刀,松開手。我抱著我的胳膊,但只能等待傷口停止流血。
——他們應(yīng)該沒有給你一整卷廁紙,對吧?我看沒有。
——我應(yīng)該宰了你。
——就算你宰了我又能怎樣,約瑟夫?他們只會再派一個人來。只會再派一個人來。
他從我面前退開,拉開床架,讓它倒下去,整個房間隨之震顫。床墊滑到地上。他坐在床架彈簧上,沒有抬頭看我。
——尤比對我兒子有什么打算?
——他對你兒子沒有任何打算。他甚至對你也沒有任何打算。要我猜,他只想要你他媽滾出紐約。
——中情局想要什么?
——拉斯塔不為中情局做事。對不起,笑話不好笑。我來不是為了告訴你是誰派我來的,喬西。你別擔(dān)心,沒人想動
你兒子。就我們所知,他有可能會成為另一個你,至少現(xiàn)狀如此;信不信由你,在你搞砸之前,所有人都過得很自在。你自己的政府掌權(quán)那會兒,甚至不可能有人抓你。
——我不希望任何人去碰我兒子,路易斯。
——我說過了我對你兒子沒興趣,喬西。
——但你真給我家裝了炸彈?
——我當(dāng)然給你家裝了炸彈。你和我都能夠看穿一個人是不是在吹牛。
他大笑,我也大笑。真希望有個凳子能讓我坐下。他還在大笑,我彎腰坐在地上,背靠面對他的那面墻。
——折騰到現(xiàn)在,你還是不肯告訴我是誰派你來的。
——唉,我覺得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猜到了。我只聽兩三個人的差遣。
——你聽出價最高的任何人的差遣。
——不完全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我也會為了大眾利益免費做一兩件好事。
——我都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
——沒關(guān)系,別擔(dān)心。
——真是有意思,這兒乒乒乓乓鬧得這么兇,居然一直沒人來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今天晚上是不會有人來的,我的老兄。
——你走進(jìn)來我就應(yīng)該猜到了。你不會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的人,對不對?
——就好像我不能告訴你是誰殺了肯尼迪。真該死,今晚我的笑話一個比一個爛。
——是啊,大愛醫(yī)生,今晚讓我笑的肯定不是你的笑話。
我聳聳肩。他站起身,走到正對著我的鐵欄桿前。
——要是我乖乖閉嘴,不提任何重要的事情呢?
——你指的是你威脅要說出去的那些事情嗎?
——對。
——你知道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什么嗎?
——你真以為一個小人物就能搞垮任何人?
——基他媽的督,你們牙買加人就喜歡用問題回答問題。我不知道,喬西,因為是你提出了那種可能性。
——告訴你的老板,我們可以商量一個結(jié)果。他們打好他們的牌,我就突然忘記1981年之前的所有事情。我可以說條條大路通向我。1976年不關(guān)他們的事,1979年也一樣。我指的是緝毒局,他們只想要我認(rèn)販毒的罪。
——于是電視上的諧星就可以不制作南!だ锔奶貏e節(jié)目了?
——什么?
——又一個爛笑話。
——告訴你的老爸,咱可以賣給他們一個失憶癥,要價甚至不會太高。
——別這么做,喬西。
——做什么?
——求饒命。
——壞人才不他血逼的求饒命呢。
——好吧,無論你在做什么,都別做下去了。
——我只是在和你講道理,路易斯。從你認(rèn)識我到現(xiàn)在,我什么時候不講道理了?你覺得緝毒局會有任何證人嗎?我的律師說我頂多會被判七年,而且只是因為販毒和敲詐勒索。其他的罪名根本站不住腳。
——你似乎很方便地忘記了很多事情。
——比方說?
——你剛才可不是這么說的。你說要是他們讓美國佬抓住你,你就帶著所有人一起下地獄。反正就是這個意思,不過用的是你那種多姿多彩的語言。那么,小哥,這樣看起來……
——你看看你周圍。巴比倫倒臺了嗎?你以為這是干什么,路易斯?你真以為他們把我關(guān)起來了?等他們?yōu)榇髨蠹堁萃暌粓龊脩,開完盛大的記者發(fā)布會,說他們贏得了毒品戰(zhàn)爭,等他們意識到他們不可能永遠(yuǎn)關(guān)著我,你看過多久他們就會不再在乎。這些爛事只是為了給羅納德·里根和喬治·布什臉上貼金,讓大家以為他們拯救了寶貴的白種姑娘,沒讓她們變成可憐的吸毒婊子。你等著看吧,等美國佬的這堆爛事結(jié)束,我用不了多久就會回到哥本哈根城,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我會記住我的朋友,路易斯。也會記住誰企圖讓我爛死在監(jiān)獄里,還有誰企圖殺死我。我會記住的,路易斯。麥德林也會記住的。
——你確定派我來的不是麥德林嗎,約瑟夫?
和平時一樣,你從喬西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東西。你必須看他有沒有像此刻這樣攥緊拳頭,微微拱起肩膀,吞下一口氣然后吐出來,站得筆直但脊背略略彎曲,整個身體異常僵硬。對,這句話給他的打擊很大。他用最輕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我險些請他重復(fù)一遍:
——是麥德林派你來的?
——你知道我不能告訴你。但是說真的,約瑟夫,其實并不重要。這些都不重要。你說了你能做什么,你想討價還價。你已經(jīng)知道結(jié)果了,兄弟。要是他們還對做交易感興趣就會派其他人來,而不是我。
——有道理。
——我沒有和他們談過,
他們也沒有和我談過。我不為他們帶話,我也不為你帶話。事情就是這樣的。要是大愛醫(yī)生來找你了,親愛的,那談什么都為時已晚了。
——我應(yīng)該砍掉你那只手的。
——也許吧。但按照現(xiàn)在這樣,我就會留下你的小小王朝了。
——我怎么知道你不會殺死我兒子?
——你不知道。但無論是誰去找他——咱們就別自欺欺人了,喬西,遲早會有人下手的——都肯定不是我。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猜他正在思前想后,但擺給我看的是一張完美的撲克臉。
——別讓尤比碰我兒子。
——我不覺得他對你兒子有任何興趣,但我會替你帶個話的。他會聽我的。
——為什么?
——你知道為什么。
——喂。
——怎么了?
——你覺得中情局先生后來有沒有發(fā)現(xiàn)我懂西班牙語?
——天哪,你就想問我這個?沒有。再說他后來在博茲瓦納把一個當(dāng)?shù)毓媚锎虻么笮”闶Ы,局里讓他無限期停職了。路易斯·約翰遜實在是個爛人,他們分部讓當(dāng)?shù)鼐炜哿怂奶,然后才請求放人?br />
——操他血逼的。
——他看見聽見的太多,哥們兒,說不定會供出一切。
——我猜你都沒費神帶消音器。
——不用槍。
——是嗎?
——他們希望喬西·威爾斯能死得更有戲劇性一些。
——耶穌基督啊,大愛醫(yī)生,你要炸毀整個監(jiān)獄?
——關(guān)注。非常重要。但不是炸彈。首先,安裝炸彈絕對是個麻煩事。其次,好吧,沒有其次,總之那是個糟糕透頂?shù)闹饕狻?br />
——今天幾號?
——我他媽怎么……等一等。3月22號。對,3月22號。
——1991年。
——你生日是什么時候,約瑟夫?
——4月16號。
——白羊座。他媽的早該猜到。
——你希望能弄出點夠大的響動,等他們拍電影的時候能哭出來?
——做夢也不會這么想,我的老朋友。
——到底要我怎么死?
——你不需要擔(dān)心。
——為什么?
我走到鐵欄桿前,伸出我的手。
——吃下去。
——他血逼的是什么?
——你就吃下去吧。
——沒門,滾開。
——約瑟夫,你就倒杯水,他媽的吃掉這幾粒藥片吧。
——這算個什么逼眼兒死法?
——孩子,聽我說,他們說得很清楚,必須要你受盡折磨而死。我這個人不喜歡違背命令,但這次我要破個例。
——就不能給我一個痛快嗎?
——不能。
——這些藥片有什么用,能讓我不覺得痛苦?
——不,能讓你不在乎。
——耶穌基督,路易斯。耶穌基督。耶穌基——
——唉,兄弟,別再盤咱倆之間的老交情了,哥們兒。現(xiàn)在沒用了。
他接過藥片,走回黑暗中。我聽見水龍頭流水的聲音。我聽見他接了一杯水,但沒聽見他喝下去。他走回我面前,抓起床墊放回床架上。他又看看我,然后爬上床躺下。我看著他,聽著他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看著他盯著天花板。他躺在那兒,雙手放在胸口,我想說孩子,你別弄得好像已經(jīng)躺在棺材里了。但我從1976年開始就經(jīng)常和他聊天,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話可說了。
——多久?
——用不了多久。跟我聊會兒吧。
——路易斯。
——什么事,孩子?
——有時候我會想到他。
——誰?
——歌手。他死后放出來的那首歌,《水牛戰(zhàn)士》。讓我思考。
——我五十二歲,年紀(jì)太大,想不動了。你為你企圖殺他而覺得抱歉嗎?
——什么?不。咱覺得抱歉的是他受苦而死。挨上一槍反而更輕松。有時候我覺得我這種人和他有個共同之處,那就是我們非死不可。無論我們開啟了什么,都必須在我們滾蛋后才會結(jié)束。別忘記,這個貧民窟男人是個有智慧的兄弟。
——約瑟夫,他們會忘記的人是我。要記住,我根本不存在。
——大愛醫(yī)生。我希望現(xiàn)在是1976年。不,1978年。
——1978年有什么好的?
——一切,同胞。一切。你都——
一粒藥就足以讓他失去知覺,但我不愿輕易冒險。我在鐵欄桿前站了二十分鐘,然后從口袋里掏出鑰匙,打開牢房的鐵門。你知道他們怎么說受傷的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