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鄧達,臉上的笑容很是溫和,雖然臉上被早出的烈日曬得紅彤彤的,卻看不到一絲的不耐。
他道:“從前沒有,以后未必就沒有,大家都曉得了其便利之處,自然而然,也就有了!
他看了看夏瑄覺得新奇又驚嘆的臉,道:“你可曉得前頭的村子,是個漁村,嗯……是疍民,疍民可知道嗎?”
夏瑄茫然地搖了搖頭。
鄧達便繼續(xù)微笑道:“其實就是被人常說的賤民。他們的人幾乎都住在船上,平日里,即便官府也絕不管顧他們。哪怕是他們在岸上,與人產生了糾紛,官府也幾乎偏袒另一方!
夏瑄皺眉道:“打一輩子魚?”
“正是!编囘_道:“其他的村落,哪怕現(xiàn)在沒有一個秀才,可百年來,總還能出幾個讀書人?稍谀堑胤,卻是千百年來,也不曾有一個讀書人。可你知曉不知曉……就在這地方,竟有人訂購了邸報!
夏瑄驚呼道:“啊……他們識字嗎?”
鄧達道:“對他們來說,識字這等事,可和咱們這些讀書人不一樣,咱們需得有蒙師,得有筆墨紙硯才可識字。可他們,有的人在沙灘上拿樹杈比劃,有了疑問,便逮住路人來求教,也能勉強認識幾個字,懂了幾個常用字,再讀一讀邸報,含糊不清地看,慢慢的也就什么都懂了!
夏瑄更驚奇了,忍不住道:“過路之人,竟也識字?”
鄧達就差沒給他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這個過路之人,其實就是我!
夏瑄:“……”
又走了一些路,其實這才日上三竿,可夏瑄卻已整個人快要散架了。他撲哧撲哧的,腿腳也開始有些一瘸一拐。
鄧達索性讓他坐在了騾馬上。
他口里念叨:“剛剛來這的時候,其實我與你一樣,不過這等事,做了一些時日,也不覺得辛苦了。倒是這地方,和人熟絡了,每次我至各處村落,總見有人欣喜,也不免心里滿足。再見一些人,遇到我這樣的‘秀才’,竟肯來求教,更是教人驚嘆。”
頓了頓,他看了認真聽他說話夏瑄一眼,帶著幾分感慨道:“我從前還以為,百姓愚鈍,是因為他們不肯讀書的緣故,可現(xiàn)在反過來想,是因為他們不能讀書,方才愚鈍。以后你慢慢就會懂得!
第559章 寶貝
所謂的漁村,實則沒有一塊土地。
幾乎所有的人,都棲息在船上。
鄧達對這疍民的境況,如今也算是了如指掌了。
于是對這夏瑄道:“他們在陸上,沒有寸土,遭本鄉(xiāng)本土人排斥,若遇矛盾,官府必要偏袒當?shù)氐氖考,因而,他們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棲息在船上,而若要上岸,則往往在這里……”
他的話在這里頓住了,而后抬手指了指前頭,一些破敗的草屋。
這才又道:“此地本是當?shù)匾惶幨考澦,拿出來,卻不租賃,只準疍民們上岸售魚,當然,他們在此地能販魚,借用了士紳的地,其實這魚,終究是廉價地被這士紳收購的,而他們所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卻又是士紳高價售賣給他們,如此一進一出,別看他們捕魚為生,實則其困苦,比之內陸的百姓更甚十倍。”
夏瑄細細看去,果然見許多衣衫襤褸之人,背著一個個沉重的魚簍,搖船登岸。
他們都赤著足,無一不是面黃肌瘦,因為成日生長在船上,所以膚色給人一種不適的感覺。
往往女子依舊在船中的烏篷里探出頭張望,好奇地看向陸上的情況。而男子背著魚簍上岸,幾個幾乎餓得皮包骨,且分辨不出男童還是女童的孩子,搖搖晃晃地跟在男子的后頭。
甚至遠遠看去,有些船,在此時竟升起了裊裊炊煙,他們竟在船上生火,當然,船上能烹飪的東西有限,大抵也只是勉強煮熟而已。
鄧達淡淡地笑著道:“這些疍民,要給他們送信最是麻煩,不得已,只好將他們的船編好號,每隔三五日,都會有人登岸,到時將書信交給他們,委托他們送去便可。”
夏瑄眼中透出驚奇,訝異地道:“這里也有人送書信?”
鄧達卻是搖頭:“暫時還沒有,他們幾乎沒有什么親戚在內陸!
夏瑄更不解了,道:“這是為何?”
鄧達便道:“婚喪嫁娶嘛,可誰家的人敢娶疍民的女兒,誰家的女兒敢嫁疍民的兒子呢?”
夏瑄皺著眉頭,頭微微地低垂下了,看著若有所思。
其實他起初聽著新鮮,只當這是有趣的事,可慢慢地細細回味,臉上的興奮勁,便稍稍有所回落,再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個在泥地里滾的孩子,被背著魚簍的男子用赤足踢著叫罵,卻不禁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窒息感。
夏瑄忍不住狐疑道:“既沒有書信……那……咱們每日還要來此?”
“當然要來此!编囘_道:“不是和你說,有人訂購過一份邸報嗎?只要還有一人訂購,咱們就得來,郵政司的規(guī)矩,你難道不懂嗎?人無信不立,郵政司不能計較一時的得失!
夏瑄只覺得更古怪,他無法料想一個疍民,竟也訂購邸報。
在他看來,這邸報,和這樣的人,實在是八竿子打不著。
只怕其他人見了,非要取笑,亦或者夏瑄有一日回到京城的時候,將這里的見聞說知那些好友們聽,必要教人笑的噴飯了。
二人一進這幾乎簡陋到令人發(fā)指的魚市,居然有不少背著魚簍的男子和鄧達打招呼。
他們的口音,很是古怪,夏瑄幾乎聽不甚懂。
卻有人見是鄧達來了,更有男子吆喝著什么,不多時,便見一個漢子匆匆朝這兒奔來。
這漢子膚色黝黑,也是衣衫襤褸,長的倒是身強體健,或許是這個緣故,精壯的漢子打的魚不免多一些,能稍稍有一丁點的盈余。可上看下看,他也和讀書人沒有絲毫的關系。
他朝鄧達咧嘴,露出漆黑的牙,一張口,夏瑄便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腥臭。
“先生,你來哩,報……也送來啦?”這漢子敬重地看著鄧達。
鄧達朝他微笑,隨即,便從騾馬所馱載的郵包里,居然取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包裹。
這是一個包裹,至少外面蒙了一層油布,這鄧達將油布揭開,里頭便是一張輕飄飄的報紙。
夏瑄在旁看著目瞪口呆,其實邸報的用紙越來越粗劣了,可油布價格卻是不低的,用油布去包裹報紙,頗有幾分暴殄天物的感覺。
鄧達將此塞給這漢子,一面道:“吳二,上一版的報,讀得懂嗎?”
這叫吳二的人,當即收起了笑容,居然鄭重其事地從懷里也掏出了一個油布,這油布已是污濁不堪了,當即,他里三層外三層地揭開,里頭的一張已有些受潮了的報紙,才展露在夏瑄眼簾。
夏瑄這才意識到,這報紙的紙張本就粗劣,而人住在船上,海風潮濕,只怕用不了一兩天,這報紙就要成糊糊,因而,必須得用油紙包好,密封起來,方可保存得久一些。
夏瑄瞥了一眼鄧達,他心里知曉,這油布和油紙,必是鄧達自己買來的,算是倒貼錢。
不過夏瑄卻想,區(qū)區(qū)一塊油紙,對一個驛卒而言,可能也不過是半副茶錢,換做是他自己,理應也會這樣做吧。
這吳二取了上一版的報紙之后,而后蹲下,尋了一塊碎石,用那滿是魚腥的手,抓著石條,便熟稔地寫下了七八個字,邊道:“先生,這幾個字,我看不甚懂,也不知它的意思!
他能迅速地寫出字來,顯然在船上的時候,早已將這幾個字不知寫下過多少遍了,只是他能照貓畫虎地寫字,卻唯獨不能通解字意,現(xiàn)在遇到了難得的機會,自然而然,趁機向鄧達求教。
鄧達笑了笑,臉上看不到一點的不耐,當即便開始解釋起來。
其實解釋的時間,也不過一會兒功夫。
而這吳二,生恐自己記不住似的,口里反復地念叨:“那是鉞,是兵器和儀仗的意思。這是通,既有到達,也有融會貫通……先生,融會貫通……是什么意思?”
鄧達便又耐心地道:“這最早出自朱熹的《答姜叔權》,原文是:舉一而三反;聞一而知十;乃學者用功之深;窮理之熟;然后能融會貫通;以至于此。其本意就像你一樣,能夠好好的讀書識字,最終將這字體悟到滾瓜爛熟的地步!
吳二聽罷,忙不迭地點頭,于是低聲又喃喃念:“朱熹、窮理、舉一而三反,融會貫通……這通還有交通之意,又有到達的意思……我曉得啦,先生,不敢耽誤你的事,我回頭再熟記幾次,這上版的報,便應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了。”
鄧達不忘叮囑道:“記憶的時候,切不可死記,很多時候,將自己要記憶的要點,結合這邸報中的上下文,你認得的常用字已不少了,許多時候,通讀最緊要,有時候囫圇吞棗也未必是壞事!
吳二很認真地點頭:“先生,我記下了,先生還要趕下一趟呢,就不耽誤時日了,我這兒有幾條魚……”
說罷,他取了一根草繩吊著的兩條肥魚來,便往鄧達的手里塞。
鄧達搖頭要拒絕,可吳二卻不依不饒。
鄧達也不是那等啰嗦之人,知道不收吳二這魚,只怕這漢子往后更不好意思向他請教,最后索性收下,又道:“下一次來,怕是要八月十九!
“我記得的……”吳二忙不迭地點頭。
鄧達隨即收拾了郵包,跟吳二道別,牽著騾馬去下一處。
這一路,夏瑄卻是低頭不語。
鄧達看他一眼,倒是平靜地道:“以后你若是接手這兒,要記下這些疍民!
夏瑄終于抬起頭來,驚道:“以后我接手?”
鄧達點頭道:“這是當然,咱們驛站人手不多,這些時日,我?guī)闶煜で闆r,可過了一兩個月,便要給你劃分一個區(qū)域了,不要畏懼,其實沒什么難的!
夏瑄遲疑地道:“我怕我干不好……”
鄧達笑了笑道:“起初我也這樣,可慢慢的,也就習以為常了!
夏瑄此時的臉上卻是充滿了不解,道:“那些疍民……”
“嗯?”
“那些疍民……他們飯都吃不上,為何還要讀書?”
鄧達聽到這話,微微地笑了,而后認真地道:“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天然就渴求讀書識字的,他們生下來時,就比尋常人要上進的多,只是……無奈何,他們沒有一絲一毫的機會,可但凡只要有一丁點機會,他們便肯排除一切的困難,求知若渴!
夏瑄長出了一口氣。
鄧達接著道:“反觀不少書香門第之人,家中數(shù)不清的藏書,族學里有的是夫子,可偏就不向學,世間的事,真是教人難以言說。”
夏瑄的面上頓時有些古怪起來,道:“長吏……咳咳……”
鄧達道:“怎么了,有什么不適?”
“不!毕默u道:“你方才說那不肯向學的人,好像是在說我!
鄧達笑了,道:“其實說的就是你我之輩,人所有的東西,便會不免棄之如敝屣,卻不知這些東西,對于其他人而言,有多珍貴。”
夏瑄道:“可那吳二讀了書,有用嗎?”
鄧達想了想道:“你可知疍民為何世世代代為疍民嗎?”
夏瑄道:“我看書中說,他們乃是賤民……”
鄧達笑了笑道:“寫這書的人,可能一輩子,也不曾見過一個疍民,一生都未嘗體嘗過疍民如何度日,偏偏……卻能揮毫潑墨,大講一通!
夏瑄挑眉道:“可……官府不也……”
鄧達道:“那是因為他們無知,他們在陸地上沒有立足之地,又因無知,所以被視為棄民,莫說是官府和本鄉(xiāng)本土的百姓瞧不起他們,便是他們自己,因常年在海上,又不知他們?yōu)楹谓浭苓@些苦難,所以也隨之麻木不仁,這時候……你問他讀書有何用?”
頓了一下,他接著道:“我卻告訴你,你我讀書可能無用,反正讀與不讀,雖未必錦衣玉食,卻也有資財和田產,可吳二這樣的人……方才是除了讀書之外,在這天下再無立足之本,也無立錐之地,那你告訴我,吳二讀書有沒有用呢?”
夏瑄聽罷,似一下子醐醍灌頂,他當即慚愧的樣子,道:“我來牽著騾馬,鄧長吏你也歇一歇!
他們一日功夫,已走了十幾個村落。
鄧達甚至拿出了一個表格來,給夏瑄看,原來這里頭,幾乎將整個譚南大大小小的村落、市集、鄉(xiāng)鎮(zhèn),幾乎都進行了標注。
且不同的標注,又有不同,大的村落或者市集,需做到三日一送。若是小的村落,亦或者偏遠的村落,則可七日一送。
至于疍民這樣的……可能半月一送。
最神奇的乃是一處極偏遠的地方,處于一處孤島,卻也需一月一送。
不同的村落和市集,又需分錯,且要標注好路線,要確保每日能用最短的路線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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