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湊過去一瞧，其實心里已經(jīng)了然，為何這胡廣看不懂了。
看得懂才怪呢！
這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shù)字。
張安世自是知道，算學學堂為了計數(shù)便利，因而采用了后世大名鼎鼎的阿拉伯數(shù)字。
當然，阿拉伯數(shù)字也有其缺點，即容易混淆和作假，所以往往，會在總的賬目之后，同時填上漢字的數(shù)字，以防篡改。
所以大抵，這一份奏疏，就變成了滿篇的數(shù)字，在門外漢眼里，就好像是鬼畫符一般。
似乎，大家也看出，張安世看懂了這奏疏。
于是便有人詢問，道：“宋王殿下，這上頭的，都是什么？”
張安世道：“是數(shù)目，整個江西鐵路司的所有錢糧、稅賦，還有鐵路運營的收入。”
眾人聽了，頗有幾分振奮，解縉率先道：“數(shù)目幾何？”
張安世卻將奏疏合上，道：“數(shù)目不小，只是……”
“只是什么？”解縉滿臉疑竇。
張安世道：“只是還是面圣之后再說吧。”
胡廣不禁咕噥道：“這……時候賣什么關子啊�！�
張安世卻笑了，道：“現(xiàn)在說出來，怕嚇壞了諸公，這是為你們的健康考慮�！�
“……”
這樣神神秘秘的，倒是令大家更好奇了。
于是，張安世命舍人先去通報，預備覲見朱棣。
另一方面，他則躲在了角落里，繼續(xù)打開奏疏來看。
其實張安世不是怕嚇壞了他們，而是他自己雖能看明白，可這些數(shù)目，他自己也吃驚，生怕是鐵路司那邊算錯了，所以自己需要先將賬目對一對，免得到時候御前丟丑。
而之所以這些賬目連張安世都看的復雜，是因為里頭涉及到的各項收入太多。
這和以往報上來的賬目不一樣，若是直隸，只負責報稅賦，若是棲霞商行，只需報營收和利潤。
可這鐵路司，或者說，江西鐵路司，本質(zhì)上，它就是一個官府、鐵路、商行的復合體，各項的收入混雜在一起，琳瑯滿目。
見張安世低頭看著奏疏出神。
胡廣幾人，也就不好打擾了。
聰明的人，大抵在這個時候，是不會繼續(xù)在這上頭深談下去的，因為很快就可以揭曉結(jié)果，若是談的太多，反而顯得自己性急，不穩(wěn)重。
文淵閣大學士算是宰輔，宰輔自然要有宰輔氣度。
因而，大家各自喝茶，索性就談一些閑事。
“聽聞現(xiàn)在外頭，有一出戲，倒是火熱的很�！睏顦s微笑著道。
一聽到戲，解縉的眉梢微微一動，卻又低頭喝茶。
胡廣露出幾分不悅之色，甚是不喜地道：“這些所謂的戲曲，說是娛人，實則卻是壞人心術(shù)之物，讀書人該安心讀書，百姓該安心謀生……”
楊榮笑了笑道：“胡公且不要急，老夫說此戲，也只是想了解一些軍民百姓的喜好而已。此戲據(jù)聞風靡天下，現(xiàn)下京城內(nèi)，所有的戲班子，都在傳唱呢�！�
解縉便道：“卻不知講的是什么？”
楊榮道：“說的是有一家少爺，因喜歡上了老爺身邊的侍女，與其暗通款曲，最終生下了一個兒子，此后，該少爺卻因家里的緣故，不得不娶了一家千金小姐為妻，那侍女卻被打發(fā)了出去，此后那千金小姐過門不多久，便生病死了。少爺便續(xù)弦，又娶了一個夫人，誰曉得，那侍女的孩子長大了，竟與這續(xù)弦的夫人私通……”
胡廣臉上擺出怒色，口里罵：“真是傷風敗俗！”
見楊榮不吱聲了。
胡廣忍不住道：“講啊，后來呢？”
“老夫還以為胡公不樂意聽呢。”說罷，楊榮繼續(xù)道：“那邊廂，卻是那被趕走的侍女，流落于民間，在外頭生下了一女，誰曉得，那女兒……竟陰差陽錯，也進了這家少爺?shù)母∽鍪膛��！?br />
胡廣露出慘然之色：“不消說，這又是人倫慘劇了。天哪，現(xiàn)在的人心，竟壞到了這樣的地步了。”
楊榮道：“胡公，你能不能不要插嘴�！�
胡廣只好噤聲。
楊榮繼續(xù)道：“于是乎，這侍女所生的兒子，卻又瞧上了此侍女，自是極力獻上殷勤�！�
胡廣：“……”
胡廣雖又想罵上幾句，總算還是忍了下來。
楊榮道：“與此同時，那續(xù)弦的夫人見狀，自然不免爭風吃醋�！�
胡廣拼命咳嗽。
楊榮看了他一眼，接著道：“可誰料，就在這侍女的女兒與侍女的兒子，也就是現(xiàn)在府上的少爺即將要成其好事的時候，這侍女的女兒，竟被那現(xiàn)在的老爺給相中了，硬要納其為妾�！�
“于是乎，在一個夜里，少爺大鬧府邸，與老爺對峙，最終才一步步揭開了往事，老爺察覺自己的兒子竟與繼母私通。而少爺竟發(fā)現(xiàn)家里的侍女，竟是自己異父同母的兄妹……”
胡廣終究還是忍不下去了，大怒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別說啦，別說啦。”
楊榮還真是緘口不言了。
胡廣見他不吭聲了，終究又忍不住道：“后頭這些人，可否遭了天譴？”
“這倒沒有�！睏顦s笑吟吟地道。
胡廣氣呼呼地道：“可恨，這唱戲的人可恨，編纂此戲者也可恨。后來究竟如何了？”
楊榮卻是嘴角憋著笑道：“胡公不是不想聽嗎？”
胡廣繃著臉道：“我就想知曉結(jié)果�！�
楊榮道：“情況比方才說的還要復雜，因為此戲老夫只能說一個大概，還有許多的人，都來不及說，在這故事之中，原來那侍女所生的侍女，其實在入府之前，就曾與某男子有過私情……”
胡廣露出痛苦的表情。
卻聽楊榮接著道：“而這與侍女的女兒定下私情的男子，為尋侍女的女兒，竟也進入了府邸里頭，做了馬夫�！�
胡廣感嘆：“真是世風日下，世風日下啊！”
楊榮道：“可是這馬夫求而不可得，又見侍女的女兒幾乎要被府里的少爺霸占，于是在悲戚之中，躲在庫房里飲酒，在某個夜里，竟與續(xù)弦的夫人……”
“什么……”胡廣拍案而起，眼睛瞪得銅鈴般大，眼中的火氣似要迸發(fā)而出。
楊榮對他壓了壓手道：“不不不，胡公，你先別氣，你誤會了，這馬夫與夫人全無相干，只是續(xù)弦的夫人，見少爺移情別戀了，自是悲從心來，此時聽了馬夫的遭遇，不免與他共情，于是將馬夫引薦進了內(nèi)府……”
胡廣便道：“所以在內(nèi)院里，這馬夫便與那侍女的女兒再續(xù)前緣？”
楊榮搖頭道：“非也，這馬夫進了內(nèi)院，竟得了老爺?shù)男湃�，老爺見他生的白皙俊俏，竟……�?br />
胡廣捂著眼睛，大呼道：“天哪，這該殺的戲班子。”
楊榮道：“竟將這馬夫，做了書童�！�
胡廣嘆口氣：“傷風敗俗至此�！�
“而這馬夫做了書童，又得了老爺?shù)钠珢壑�，便心懷著報復之心，要將少爺置之死地，更要害死這侍女的女兒，于是與續(xù)弦的夫人合謀，二人勾搭成奸……”
胡廣已是瞠目結(jié)舌，他累了。
楊榮繼續(xù)道：“直到那一夜，真相大白，侍女的女兒，痛心于自己青梅竹馬的馬夫竟至于此，當即跳井自盡。老爺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夫人竟如此，氣的得了心疾，竟是死了過去。續(xù)弦的夫人羞愧難當，便連夜逃亡。少爺心灰意冷，亦是遠走他鄉(xiāng)。那馬夫亦是得知侍女的女兒原來竟還惦念著自己，又見侍女的女兒自盡，亦是悲不自勝，滿是自責，于是隱姓埋名，此后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方知家里遭了大災，父母兄弟盡都餓死，家里的田地，也盡都典當。”
胡廣這才長長的松了口氣，道：“這還差不多，至少……總還有一個因果報應在，后頭總沒了吧。”
“還有。”楊榮道。
胡廣：“……”
胡廣方方松動下來的臉，一下子又繃緊了。
解縉微笑看著胡廣。
而金幼孜居然也聽得入神，覺得意猶未盡。
楊榮卻道：“那少爺，不是遠走他鄉(xiāng)嗎？卻是陰差陽錯，登上了一艘去海外的商船，先在商船上給了做水手度日，此后抵達了爪哇，竟不知何故，做起了買賣，賺了個腰纏萬貫。其家業(yè)，竟勝他祖產(chǎn)十倍、百倍，于是他在爪哇，修橋鋪路，修德行善，傳為了一時佳話�！�
胡廣：“……”
“還有那馬夫，幾乎要餓死的時候，突然郵政司募工，他走投無路，竟去應募，竟是僥幸進了去，因手腳勤快，做事也細致，竟也開始殷實起來，娶了一個妻子，生下了許多的兒女，日子倒也蒸蒸日上�！�
胡廣：“……”
楊榮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解縉。
解縉含笑道：“楊公歷來聰敏，倒想請教，為何這樣的戲曲，竟能風靡天下？”
楊榮笑了，從容地道：“其實老夫起初也犯迷糊，可細細咀嚼，卻也察覺到，這里頭很不簡單，此戲之中，既有士紳人家，高門宅邸的事，編纂此戲者，必定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因而將府中的事戲說的惟妙惟肖，教許多軍民百姓，得以窺見那高門大宅中的生活，滿足了好奇心�！�
“這其次嘛，其中人物的關系，既復雜，卻又彼此命運相連，其中少不得又添了一些通奸、侍女與少爺相愛，馬夫改變命運之類的橋段，也教這軍民百姓們聽了，大呼過癮�！�
“當然，這最終也少不得有那因果報應的事，變作盛世警言。”
“再后頭嘛，雖是少爺與馬夫犯了錯，可也得了報應，自此之后，重獲新生，卻也未必不令人滋生遐想�！�
胡廣只搖頭，余氣未消地道：“編纂此戲者，心思竟如此惡毒，真是該千刀萬剮�！�
“……”
卻在此時，有宦官匆匆而來，道：“稟各位大人，陛下召諸公覲見�！�
當即，大家才紛紛噤聲，飛快地收起各自的心思，起身整理衣冠。
張安世已終于核對過了數(shù)目，也是信心滿滿。
隨即，幾人一道至崇文殿。
此時，朱棣正在聽翰林院筳講。
見諸學士覲見，當即笑了笑，道：“諸卿，朕聽聞江西鐵路司有奏？”
張安世便上前回答道：“是，陛下，江西鐵路司來奏。”
翰林們各自表情漠然。
其實他們對于皇孫的印象還是不錯的，唯獨這皇孫自跟了他的舅舅之后，便有些偏離軌道了。
這在大家看來，皇孫乃可塑之才，只是走錯了道而已。
不過這一次，江西的情況惡化，讓不少人對皇孫頗有幾分腹誹，江西的情況如此糜爛，這與皇孫和鐵路司在地方上胡鬧也不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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