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數(shù)百上千的士紳和讀書人,還真可能眾口一詞,一方面,這些人見過世面,也清楚事情的后果,因而,斷不會輕易就范。
另一方面,胡廣對此最清楚,一個地方的讀書人和士紳,幾乎都有聯(lián)姻或者師生關(guān)系,可以說是藕斷絲連,彼此之間,一旦訂立了攻守同盟,還真是針扎不進,油潑不進。
何況這些人,一個個腦子活,能夠做到進退自如,即便是對這樣行徑不齒之人,只怕也不會揭發(fā)。
畢竟……一旦揭發(fā),可能你的七姑八大姨,或是你的恩生你的門人,都要被你坑害。
胡廣淡淡地道:“計劃如何,是否周密,老夫還是有些吃不準,你擬出一個章程來,給老夫看一看,看看能否成事!
陳佳頓時眼眸微亮,帶著幾分激動道:“那么……胡公是愿意為我等美言?”
胡廣平靜地道:“這可說不好!
可陳佳卻已是大喜,有胡公在陛下身邊說話,再加上他的這些布置,此事……也就算是大功告成了。
此時,他倒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隨即道:“聽聞胡公的一些子弟,被鐵路司挾持,卻不知……”
胡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只不過胡廣一向治家嚴厲,對自己約束得極深,不允許他們打著他的名義與人打交道。
而另一方面,對于這些子弟而言,進入鐵路司為吏,原本就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尤其是面對讀書人的時候,因而,進入了鐵路司之后,幾乎斷絕了與讀書人之間的聯(lián)系。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就是這鐵路司自成體系,與地方本就是勢同水火的關(guān)系,尤其是對于地方上的府縣,都帶有警惕心,彼此之間,可謂是相互鄙夷,根本無從知曉對方的情況。
絕大多數(shù)人,也只是隱約聽到一些胡家人去了鐵路司為吏的消息,可具體在哪個鐵路司,卻是不知曉的。
名門子弟,竟是為吏,至少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看來,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是故意有人要羞辱胡家。
胡廣聽罷,早已怒從心起,卻是努力壓著,深吸一口氣,才慢悠悠地道:“不該問的,還是不要問的好!
“是,是,是!标惣崖冻鲆荒槍擂巍
可他心里卻不覺得尷尬,他之所以說這些,并非是說漏了嘴,實際上,其實就是故意揭開胡廣的傷疤,好教胡廣能與他同仇敵愾而已。
于是陳佳道:“下官這邊,且去準備,等陛下那兒……”
“且去吧!焙鷱V今日居然出奇的冷靜。
陳佳心里松口氣,在不耽誤,忙與同知王巖告辭而出。
二人出去,各自上了轎,卻又不能遠離行在,好在此時,他們早在周遭的一家客棧住下。
回到客棧的時候,同知王巖一臉惴惴不安地道:“府君,胡公那邊,可以信任嗎?”
陳佳想了想道:“且不說現(xiàn)在死馬當活馬醫(yī),這其次,此事牽涉到這么多人,他胡廣也是江西的名門,難道敢講同鄉(xiāng)們一同坑害死嗎?真若如此,那么……他胡公難道不擔心身敗名裂?”
王巖聽罷,點點頭,倒也覺得在理。
其實這事兒的邏輯是很清晰的,大家都是書香門第出身,最清楚這方面的感受,做官只是一時,可家族的延續(xù),卻關(guān)系重大。
畢竟給趙宋為官也好,給蒙元為官也罷,給朱明效力,也無可厚非。書香門第賴以為生的根本,除了在本鄉(xiāng)本土扎根,其二便是靠著對知識的壟斷。
得罪了朝廷,其實并不可怕,可若是得罪了同鄉(xiāng),以后這家族,還如何在本地立足?
尤其是這關(guān)乎到的,乃是饒州這么多的讀書人。
王巖細細思量了一下,便道:“既如此,咱們接下來該如何做?陛下突然駕臨,可圣駕一到,卻又對此不聞不問,下官擔心,夜長夢多啊。”
陳佳挑眉想了想道:“這樣也好,給了我們更多準備的時間,你趕緊回府里一趟,與他們再議一議,要確保萬無一失!
王巖抬眸看他道:“那么府君您……”
陳佳道:“我在此擬一個章程出來,到時送去胡公那里!
陳佳斟酌著道:“此番胡公肯幫襯,那么事情就等于成功了一大半,可胡公畢竟不是尋常人,咱們的情況,必要教他知曉,他才清楚該如何在陛下面前應(yīng)對!
王巖點頭道:“好,府君,這里的事,就托付給您了。”
陳佳長嘆口氣,道:“事到如今,也唯有破釜沉舟了。這鐵路司的人,總以為自己背后有更大的憑仗,有皇孫,有宋王,卻殊不知,天底下的事,哪里靠大樹乘涼這樣的簡單!真要玩弄手段,他們還嫩的多。不過是一群……粗鄙的匠人罷了!到時……教他們開開眼。”
陳佳這番話,頗有幾分鼓舞人心的一面。
至少王巖聽了,心里定了不少,于是微笑道:“府君所言是極!
當即,二人話別,王巖匆匆而去。
而陳佳則定定神,邁著方步,踱了許多步之后,才取出了筆墨紙硯,開始奮筆疾書。
……
在醫(yī)學院里。
這里早幾日,就送來了幾個重傷的病人。
某種程度來說,這幾人的外傷實在太過嚴重,幾乎是無藥可醫(yī)了,若換做在其他地方,都是必死無疑。
可好就好在,這饒州站的醫(yī)學院,或許別的本領(lǐng),相對于棲霞醫(yī)學院而言,有很大的欠缺。
可唯獨在外傷和跌打損傷這一塊,卻是獨樹一幟。
這些從棲霞醫(yī)學院抽調(diào)來的大夫們,自到來了饒州,這饒州每日開山炸石,數(shù)萬勞力和匠人每日勞作,外傷和跌打損傷,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尤其是各種安全的事故,動輒就送來幾個甚至數(shù)十個血肉模糊的患者。
大夫們每日處理的,大抵就是這樣的病患。起初許多大面積的外傷確實成活率并不高,可隨著這樣的病患越來越多,有了足夠的人練手,這饒州醫(yī)學院,幾乎可以說,人人都是外傷圣手了,治療外傷的水平,已將這棲霞醫(yī)學院遠遠甩在了后頭。
以至于現(xiàn)在棲霞醫(yī)學院,外傷科的大夫,都需來此學習數(shù)月,才可稱得上是合格。
正因如此,所以這幾個重病來到了這里后,居然神奇一般地活了下來。
此時,胡廣站在一間病房里,他微紅著眼眶,努力地辨認著病榻上這幾乎面目全非的人,這人除了鼻青臉腫之外,渾身上下,都被被各種紗布包裹著。
大夫在旁道:“肋骨斷了一根,幸好沒有傷到五臟六腑。除此之外,腳骨有粉碎性骨折,還有顱骨,也有輕微的損傷,斷了兩根指骨,至于皮肉傷,也是不可避免的,渾身上下,縫了二十七針,幸好……送來的是咱們饒州的醫(yī)學院,若換做其他地方,只怕必死無疑了?杉幢闳绱,這傷情還是嚴重的很,需小心觀察,真要到痊愈,卻還需一些時日。傷筋動骨一百日嘛……”
這些話,對于大夫而言,其實還算是輕的,至少大夫陳述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感情波動,在他看來,這樣的病患,多的去了,所謂見怪不怪。
可這些話聽到了胡廣的耳里,卻真如晴天霹靂一般,眼看著胡穆奄奄一息的樣子,欲哭無淚,心則是像被什么死命地擰著一樣的痛。
這胡廣還是沒忍住落下了淚來,正待要抽泣,榻上的胡穆似乎聽到了動靜,卻是在此時稍稍有了一些意識。
他微微睜開了一絲眼縫,模糊的視線里看到了胡廣,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卻也不禁有些激動,似乎想要強行起身,只可惜,身子動彈一二,卻無可奈何。
胡廣忙捂著他的手,才發(fā)現(xiàn),胡穆的手指,早已少了一節(jié),一時之間,更是悲從心起。
大夫眼見如此,連忙道:“現(xiàn)在病患不可激動,胡公,還是出去說罷,此時病患需要靜養(yǎng)!
胡廣眼中戀戀不舍,一雙淚目又細細地看了看胡穆,摸了摸他纏滿了紗布的腦袋,輕輕摩挲著,喃喃道:“老夫?qū)Σ蛔∧惆,我的兒……?br />
留下這些話,卻已咬牙,不敢再去直視胡穆,訣別而去。
胡穆張口想說什么,口里輕輕發(fā)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可胡廣已是去遠。
“還有一位,乃胡公的族侄,此人受傷輕一些,聽聞當時的情況,十分險惡,是胡穆眼看著情況不妙,攔在前頭,因而胡穆受傷最重,不過那些人,下手實在狠辣,這是奔著要殺人去的,眾所周知,這尋常人肋骨一斷,幾乎無藥可救,也就是在咱們醫(yī)學院,方勉強有救治之法!
大夫交代著,一面又安慰道:“不過眼下,已度過了危險期,胡公,令公子這一次算是僥幸躲過了,可是……下一次,還能有這樣的運氣嗎?胡公……這里頭到底結(jié)了什么仇,有什么怨……”
胡廣只渾渾噩噩地點著頭,心痛難耐,深吸一口氣,方才勉強地道:“老夫會處置的,就擾煩先生了!
大夫隨和地笑了笑道:“放心便是。宋王殿下特意讓人來交代過,說是……一定要竭盡全力,無論如何,命也要保下來。當然,學生人等,職責所在,莫說宋王殿下交代了,即便沒有交代,也斷不會讓人出事的!
胡廣郁郁地道:“他身上斷了這么多根骨頭,還有這么多皮肉傷,他……他……一定痛苦不堪吧!
“這倒是實情!贝蠓蛉鐚嵉溃骸笆郎系奶弁,有幾個比得上渾身筋骨斷裂,血肉模糊呢?送來的時候,許多人哀嚎了一夜么,就怕醒來,一醒來便疼得受不了?善,人又不能移位,免得骨頭偏移,可下了許多的麻藥,依舊還是沒有用,那東西,只是稍稍緩解一些疼痛……令公子,已算是堅強的了,一直強忍著,現(xiàn)在才稍稍好一些。”
胡廣只聽得頭皮發(fā)麻,嘴唇嚅囁了幾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最終他重重點頭道:“哎……知道了,知道了。”
說著,似乎不忍心繼續(xù)聽下去,又看了一眼兒子所在的病房,便匆匆告辭而去。
……
朱棣在行在中,足足睡了六個時辰,這才神清氣爽地醒來。
他似乎對于壓下這一樁事,并不急于處置。
天下之間,再沒有人比朱棣更擅長于玩弄人心了。
他的圣駕一到,朱棣便清楚,此時饒州上下,幾乎所有人都在惴惴不安,置身于某種恐怖的氛圍之中。
在這種令人窒息的氛圍之下,他這個皇帝越是顯得冷靜,反而會有人越發(fā)的不冷靜。
他用過了膳食,宦官便來奏:“稟陛下,宋王殿下,胡學士來見!
朱棣只頷首,道:“讓他們進來說話。”
很快,張安世與胡廣二人便進來,正待要行禮,朱棣卻施施然地道:“不必多禮了,這里不是宮中,沒有這么多的繁文縟節(jié),那幾個受傷的人,現(xiàn)今如何了?”
張安世道:“陛下,他們蒙陛下的洪福,倒是沒有死,如今在救治之下,勉強活了下來!
朱棣斟酌著張安世的用詞,聽到勉強活下來五個字,其實已是心中了然,活是活了,就是活的不太好。
朱棣又道:“朕聽說,饒州府那邊,也傷了不少人?”
張安世道:“是聽說。”
“因而,這是互毆?”朱棣慢悠悠地道。
張安世看了一眼胡廣,道:“這個……可不好說,現(xiàn)在……臣也不敢多問。”
朱棣皺眉道:“為何不敢多問?”
張安世道:“畢竟肇事一方,有不少是鐵路司的人,若是臣去過問,不免有失公允,陛下是知道臣的,臣這個人,一向一碗水端平,從不偏私!
朱棣只淡淡笑了笑,目光落在胡廣的身上,道:“胡卿對此怎么看待?”
胡廣方才一直安靜地站著,此時陛下點名,他毫不猶豫地道:“臣懇請陛下御審!
朱棣道:“朕此番來,就是想審個水落石出,胡卿之言,與朕不謀而合,只是胡卿……以為,此事誰對誰錯?”
胡廣出奇的冷靜,他好像來之前,早有腹稿,道:“陛下,此事,也牽涉到了臣的家人和族人,臣不敢專斷,一切全憑陛下圣裁!
朱棣滿意地頷首,這兩個左膀右臂,幾乎都不敢輕易下結(jié)論,而這……卻是謹慎的表現(xiàn)。
朱棣于是道:“那么……明日朕親自來審,下旨下去,鐵路司與饒州府那邊,俱都聽從發(fā)落!
頓了頓,朱棣冷聲道:“若是無罪,自是赦免,可若是有罪,也決不輕饒!”
第544章 重大案情
朱棣交代下來,張安世與胡廣自是口稱遵旨。
而后,二人告退而出。
出了行在,張安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看向胡廣,寬慰道:“胡公,節(jié)哀……”
胡廣卻只淡淡地看了張安世一眼,輕描淡寫道:“老夫乏了,今日實在沒有談性,殿下,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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