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他站起來,氣咻咻地往楊榮的值房跑,看到楊榮,便氣騰騰地道:“無恥,實是無恥啊……”
楊榮手里也正拿著一本奏疏,苦笑道:“噓……小點動靜,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我成日在密謀什么,好似你我是同黨一樣。”
胡廣哼道:“君子朋而不黨,我不怕人說,我獨不怕人言可畏!
楊榮嘆息:“好吧,胡公……你休怒了,有話慢慢地說!
胡廣道:“看來張安世成行就藩,要成定局了。這金幼孜……真是卑鄙無恥,他一定與人早就串通好了的!哎……你這兒……也有這么多奏疏?也是他們送來的?”
楊榮道:“我早說過,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于對錯,而在于……別人相信什么樣的真相……”
“他們相信就是對的嗎?”胡廣冷聲道。
第515章 后發(fā)制人
胡廣露出帶有譏誚的冷笑。
這一次,他是真的憤怒了。
憤怒在于,人可以如此指鹿為馬,不分是非黑白。
更憤怒在于,更多人在裝聾作啞。
這許多的奏疏,都是從各省快馬送來的。
那些地方上的布政使、按察使,甚至包括某些知府,似乎已經(jīng)聞風(fēng)而動。
一個個假模假樣地為了表示對皇帝的關(guān)切,紛紛上疏來問皇帝龍體是否安康。
當(dāng)然,這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戲罷了。
真正的意圖,卻藏在細節(jié)里。
在奏疏之中,他們對于張安世的功績,也大書特書,表示張安世進封親王,也確實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皇帝應(yīng)該是不成了。
因為但凡陛下還有一丁點的神智,文淵閣里也不會鬧出這樣大的爭議來,畢竟……真有爭議,陛下只要一句話,就可化解這些爭執(zhí)。
唯一的可能……就是陛下已到了口不能言的地步。
再聯(lián)系到此前凌遲的一個道人,那么……必定是中了丹毒無疑。
既然有了明確的訊號,那么套在所有人頭上猶如夢魘一般的噩夢,便算是解除了。
百官所恐懼的,正是朱棣!
這個與太祖高皇帝一樣,靠著馬上得天下的皇帝,性子剛烈,一言不合便誅殺大臣,總能堅持自己的己見,永遠對大臣抱有懷疑的態(tài)度。
而現(xiàn)在,朱棣一死,那么這天下……還真無可畏之人了。
這猶如潮水一般的奏疏,紛沓而至。
明面上是奏請給皇帝的奏疏,可實則,卻是給太子看的。
就是要太子和天下人知道,天下百官,無不尊奉皇帝之命,其他的,太子殿下自己看著辦吧。
尤其是在這新君可能登基的節(jié)骨眼上,更是如此。
只有京官們,也有人開始看到了這個大勢,除了支持新政的死硬分子之外,還有不少人,雖也不反對新政,卻垂涎于新政的果實。
可如今,果實攥在張安世為首的那些人手里,倘若趕走了張安世,也就意味著……這新政的成果,可以隨意攫取,這其中,又是多大的利害關(guān)系呢?
這些奏疏,可謂是一面倒一般。
楊榮幽幽地嘆息道:“果然還是如此,不該發(fā)生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胡公啊,你只看到了對錯,可金公看到的……卻是人心。情勢可能比你我想象中,還要壞的多!
胡廣現(xiàn)在就像個小火爐,一點就著,憤憤然地瞪著楊榮道:“你少來羞辱我!
楊榮則是一本正經(jīng)地道:“這一次不是羞辱!
頓了頓,楊榮繼續(xù)道:“而是實情!
他伸手,隨意點了一份奏疏,便道:“你可看到這背后的浩蕩人心嗎?天下這么多的大臣,有人是純粹反對新政,而有人……卻是垂涎于當(dāng)下新政的碩果。老夫來問你,這新政產(chǎn)生了多少的財富?這些財富,若是沒了張安世,而張安世下頭的那些人……在朝中還未有足夠的資歷,可以繼承張安世這海政部以及其他的職務(wù),那么……這些落入了其他人之手,會發(fā)生什么呢?”
“這是何等的盛宴啊……反是你我這種人,卻成了這廟堂,還有天下諸省的少數(shù)了。金公厲害之處,就在于……他撒了一個沒有將張安世置之死地的謊言,卻是勾起了許多人同仇敵愾,以及貪婪之心。”
“人的貪欲是可怕的,一旦被人勾起,這里頭所迸發(fā)的力量,不敢說毀天滅地,卻也足以教你我之輩,一旦與之為敵,便如螳臂當(dāng)車,被碾個粉碎了!
胡廣挑眉,帶著懷疑道:“有這樣嚴重?”
“非常嚴重!睏顦s很是肯定地道:“你我之所以能成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既是因為陛下厚恩,也是因為……得到了不少大臣的鼎力支持,可一旦失去了這些呢?你我就是無根之木,是池塘中的浮萍!
“金公憑借這一份遺詔,則是天下人歸心,即便他資歷淺薄,卻也足以成為真正可以手握文淵閣權(quán)柄的大學(xué)士。現(xiàn)在他攜如此巨大的人望,又憑借著所謂的遺旨,只要趕走了張安世,那么……接下來這大明朝廷,到底誰說了算,就未必了!
胡廣繃著臉,立馬反駁道:“我不相信太子殿下能夠容忍他。”
楊榮搖了搖頭道:“開始可能無法容忍,可若是一次次下達旨意下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旨意出了紫禁城,人人陽奉陰違,人人對此并不熱心,敷衍了事,任何事需要貫徹,都得需金公出面呢?”
胡廣臉色凝重起來,道:“事情應(yīng)該沒有這樣嚴重……”
楊榮耐心道:“這當(dāng)然要看情況。若是太祖高皇帝和陛下,當(dāng)然不至到這樣的地步,可太子殿下……新君登基,要穩(wěn)定人心,也不得不進行妥協(xié)!
胡廣抿了抿唇,直勾勾地看著楊榮道:“那我們該怎么辦?”
楊榮這時卻是站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精光,這抹光里又似乎宣示著堅定,道:“上書,彈劾金幼孜矯詔!”
“啊……”胡廣一愣,驚訝地道:“當(dāng)初不是楊公說作壁上觀的嗎?”
楊榮道:“那是從前,從前是想看一看,金公到底有什么后著,想讓他露一露自己的家底,根據(jù)事情的發(fā)展,來確定他的意圖?涩F(xiàn)在他已圖窮匕見,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時候,必須得有人,狠狠殺一殺這風(fēng)氣,表明立場,將其他不肯與之同流合污之人凝聚起來!
說到這里,楊榮皺了皺眉,目光灼灼地看著胡廣道:“若是此時,你我不站出來,不用矯詔來指責(zé)金公,那么其余不肯與之沆瀣一氣的人,則是一盤散沙!大家至多也只能默默的看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唯有你我鮮明的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與金公擺出勢不兩立和不共戴天的姿態(tài),才可振奮他們,教那些……一個個雖含不忿,憂國憂民之人,凝聚成一起,即便無法反擊,卻也可使金公無法這樣輕易得逞……”
胡廣大為興奮,眼眸微張,道:“還以為楊公只是一個鼠輩,不料竟也有這樣的志氣!
楊榮眼皮子都懶得去抬,只平靜地道:“君子要伺機而動,可也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不過……”
胡廣道:“不過什么……”
楊榮肅然道:“你可想好了,一旦你我上書,那可就覆水難收了。指責(zé)同僚矯詔,就意味著,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到時……必定天下人要罵你我為國賊,一旦事敗,你我不但遺臭萬年,可能還要被反污為矯詔!
胡廣再愚蠢,也清楚這件事的后果。
口諭就三個人聽了去,可大家卻是各執(zhí)一詞,也就是說,這兩者之中,必有一人矯詔,不是金幼孜,就是楊榮與胡廣了。
胡廣卻是不加猶豫地慨然道:“但求無愧于心,無所憾!”
楊榮點了點頭,隨即從袖里掏出一份奏疏:“我的奏疏,已預(yù)備好了,你自己也斟酌著寫吧!
“啊……”胡廣訝異,忍不住道:“楊公早有預(yù)謀?”
“不是預(yù)謀!睏顦s無奈一笑道:“是未雨綢繆。”
胡廣:“……”
邸報……
次日清早,各種消息紛沓而至。
百官上書,堅持張安世封王。
楊榮與胡廣卻破天荒的上奏,直接彈劾金幼孜。
與此同時,不知是否因為楊榮與胡廣的感染,亦或者是這些人本就是楊榮與胡廣的門生故吏,次日亦有許多奏疏,紛紛彈劾陛下口諭有所蹊蹺,金幼孜之言……委實難以取信天下之人。
于是,突如其來的,即便是最不關(guān)注廟堂之人,也能聞到這許多奏疏背后的血腥氣。
矯詔,可是謀反,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開了這個口,就意味著……從現(xiàn)在起,這朝中,總有一邊的人要人頭落地。
而無論是哪一邊的人,卻都是位極人臣,乃是名動天下的人物。
這樣的殺戮氣息,即便是放在太祖高皇帝那時,也是十分罕見的。
于是市井之中,人們議論紛紛。
軍民疑懼。
作為風(fēng)暴中心的張安世,卻安安心心地每日待在宮中照顧陛下。
太子的行為,也十分恰當(dāng)。
陛下病重,太子作為兒子,理應(yīng)日夜衣不解帶地侍奉皇帝,暫不理政。
這也給了太子朱高熾一點轉(zhuǎn)圜的余地,因為現(xiàn)在這個時候,確實不是貿(mào)然做出決定的時候,無論是哪一個決定,都會遭到另外一半人的怨恨。
他畢竟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朱棣。
此時的朱高熾,威望還小的多,不足以決定這些。
朱高熾在悲痛之中,卻開始秘密地接見諸國公和侯伯,尤其是五軍都督府的諸都督,一一見面。
而對朝政的事,置若罔聞。
顯然朱高熾比任何人都清楚,百官們無論怎么鬧,畢竟也是有限度!
現(xiàn)在要做的,是穩(wěn)住軍中,不使軍心混亂,才可確保接下來天下陷入動蕩的境地。
只是……唯獨令他憂慮的,乃是各省和各州府。
這各布政使司以及按察使司,幾乎一面倒地支持金幼孜,若是此時他們離心離德,若是朱棣在世,自然不必擔(dān)心,可現(xiàn)在朱棣已在彌留之際,不知何時撒手人寰的時候,在新君登基的節(jié)骨眼,出了什么事,那么天下就有分崩離析的危險了。
而張安世,則省心了許多。
他此時正端坐在寢殿里,偶爾拿起茶盞,押上一口茶。
朱棣正冷著臉,看著一份份的奏疏。
他幾乎是走馬觀花,且憂且怒。
良久,他擱下了奏疏。
“事態(tài)比朕想的要嚴重得多!敝扉е鴰追掷涑暗囊馕兜溃骸半抟詾,新政開了風(fēng)氣,且?guī)状未驌糁,天下的局面,不至一面倒的地步!?br />
張安世道:“會不會……有人只是純粹的湊樂子?”
朱棣瞪張安世一眼。
張安世只好噤聲。
朱棣道:“楊榮倒是令朕沒有想到,他竟也有剛烈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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