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諸臣見狀,早已是面面相覷。
進入了寢殿,在這寢殿的盡頭,乃是輕紗的帷幔打下,又隔著屏風,無人可以得見圣顏。
眾臣按捺住心頭的各種心思,迫不及待地行了大禮,口呼萬歲。
朱高熾已是一副萎靡之色,眼中掩不住的淚意,正被一個宦官攙扶著。
伊王殿下竟也在此。
只是這位平素生性浪漫的伊王殿下,現(xiàn)在卻也是雙目浮腫,默默地立于一旁,臉色凄然。
金忠一見,不禁悲從心來,臉色更難看了幾分。
眼前的一切,已令他印證了自己的猜測,作為當初北平府的從龍之臣,他與朱棣的情感,比之其他大臣要深厚的多,當即再也忍不住的老淚縱橫,無聲哽咽起來。
他們高呼了萬歲之后,這帷幔和屏風之后的朱棣,并沒有什么動靜。
可此時,顯然無人敢催促。
很久,很久后。
才終于聽到了朱棣微弱的聲音,這聲音……低沉得可怕,也虛弱得可怕,他一字一句地道:“都到了吧?”
亦失哈跪在帷幔之后,忍著心頭的悲痛,盡可能平靜地道:“陛下,都到了。”
朱棣這才又道:“朕偶感風寒……”
似乎……風寒好像一個垃圾桶,無論出了什么事,都往這里裝就對了。
只見又聽朱棣道:“咳咳……身子甚是不適……朕倦的很……倦的很!
張安世在殿中,心里卻不禁想,不愧是陛下呢,當初在北平府……就能屈能伸,時隔多年,今日故技重施,卻也是手到擒來,天生下來,好像就是干這個的一般。
楊榮急切地道:“陛下既是偶感風寒,理應……好好照顧龍體,臣等……”
“咳咳咳……咳咳咳……”
楊榮的話,被朱棣一陣激烈的咳嗽所打斷。
楊榮似乎這才意識到,此時不該說這些了,當即便靜候陛下的旨意。
似乎又過去了很久。
那帷幔和屏風之后,好像朱棣又恢復了一些氣力。
朱棣又道:“朕倦的很……祖宗……創(chuàng)業(yè)不易……江山……到朕的手里……朕克繼太祖高皇帝……大統(tǒng)……太祖高皇帝愛我。”
“……”
朱棣道:“太祖……太祖高皇帝,屬意于朕,奈何……奈何建文小賊,結(jié)交近臣……近臣……竟是借機……行秦二世之事……幸賴祖宗保佑……朕振臂一呼,殺至南京……方才……不使太祖高皇帝后繼者無人……”
他反復喃喃念……到了后來,便只剩下不斷地念叨著太祖高皇帝了。
眾臣都面面相覷。
金忠心中更悲,話說到這個份上,陛下看來真的不行了,如若不然,到了這時,怎的還自己騙自己?顯然……這是要去見太祖高皇帝的征兆。
沉默了很久,卻又聽朱棣道:“朕登極二十余載……不曾愧負祖宗,仰祖宗之恩,背負天下黎民所望……而今,天下雖非……非海晏河清……”
他想要繼續(xù)說下去,可好像已抽空了氣力。
于是眾臣紛紛開始垂頭喪氣,一副悲痛之色。
張安世似也受到感染,倒像是陛下當真不行了,因為……這真的像極了,他幾乎可以料想,陛下真到了那一日,一定也是這個樣子,即將彌留之際,也必定是要再確定一下自己的正統(tǒng),而后吹噓一下自己的功績。
因而,張安世也不禁為之沮喪。
朱棣開始發(fā)出呃呃呃的聲音。
眾臣不免惶恐起來。
朱高熾直接拜下,哽咽道:“父皇……請保重龍體……”
卻好像因為這一句話,朱棣突然勉力道:“楊榮、胡廣、金幼孜近前……”
他沒有召解縉……可能是因為對解縉還不甚放心。
而三個大學士,不敢怠慢,一個個病懨懨似得起身,又因急切,快步進入了帷幔,繞至屏風之后。
三人到了帝側(cè),悲痛地看了眼朱棣,又淚眼婆娑地低垂著頭,一個個拜下。
朱棣面色不甚好,一臉倦色,仿佛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境地。
他看著三個大臣,道:“卿……卿三人……預備擬詔……”
遺詔……
這殿中之人,盡是五味雜陳。
方才對于朱棣的一丁點悲痛和懷念,現(xiàn)在迅速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心思所取代。
大家都清楚,接下來,這短短的三言兩語之間,可能要決定國朝未來數(shù)十年,許多人的生死榮辱。
而這一切……都與每個人的命運息息相關。
雖然有許多人,已能窺測出一點結(jié)局?墒碌脚R頭,在這千鈞一發(fā)之刻,卻盡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朱棣于是斷斷續(xù)續(xù)的,開始交代。
三學士因為朱棣聲音輕微,不得不湊上耳朵。
只有屏風和帷幔外的人,大抵也只能……聽到些許的只言片語。
張安世便也只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幾句話。
“太子……朱高熾……至孝……可承大統(tǒng)……”
“朱瞻基……立為太子……”
“朕之陵寢……可從簡……入葬……”
“內(nèi)帑財貨……子孫毋可濫用也……”
“寧王……寧王就藩時……缺少錢糧……朕念兄弟之情,至內(nèi)帑借其銀十七萬九千五百兩,充為軍費,利息三錢,未立字據(jù)……子孫當牢記……另有谷王朱桂,于永樂十九年,向朕告貸銀十五萬三千兩,充以藩國之用,約其利息四錢……子孫毋忘也……”
只是到了后來,朱棣的聲音,越來越輕微。
這時……張安世已幾乎聽不到什么了。
交代了很久……三學士個個紅著眼睛,直到朱棣似乎已經(jīng)無法成言,他們不得不不斷地將耳朵盡可能近地湊上去,細細去聽,直到朱棣……開始渾渾噩噩地道:“太祖高皇帝……愛我……愛我……”
而后,三人神色黯然,告退出帷幔,又拜下,朝朱棣行大禮。
朱高熾又哭,可此時……眾臣卻紛紛看向三學士。
此時許多人,已經(jīng)顧忌不上朱棣了,只提心吊膽的,想著陛下的遺詔。
朱高熾帶著哭腔道:“諸卿且退下……文淵閣……遵父皇旨,草擬詔書……”
眾人稱是。
這眾臣,才三三兩兩地告退出去。
眾臣不發(fā)一語,只覺得心底格外的沉重。
這樣的大事,卻需所有的大臣聚于文淵閣,擬出一份遺照來,而后再經(jīng)過審核,呈送太子殿下。
此時,已到了子夜時分了。
大臣們年紀老邁,哪里經(jīng)受得住這樣的折騰?
可現(xiàn)在……卻幾乎所有人,都說不出的精神。
以至于人們沒有倦意,很快便開始聚于文淵閣里。
緊接著,眾人落座,夏原吉便起頭開始哭。
大家便也跟著一起哭。
不乏有人捶胸跌足幾句。
哭了七七四十九聲。
夏原吉收淚,多數(shù)大臣也都收淚。
夏原吉抱手對楊榮三人道:“三公,請速速草擬出陛下的遺愿吧,事不宜遲,此時不是悲傷的時候,當以國家和社稷為重!
楊榮道:“陛下召我等入宮,便是昭告百官……”
夏原吉苦笑道:“只是陛下病情來的太快,所謂病來如山倒,我等只聽到只言片語……”
楊榮頷首,當即與胡廣、金幼孜交換了一個眼神。
金幼孜站了起來,自告奮勇:“我來草擬,待會請楊公、胡公過目,再請諸大臣見證。”
金幼孜雖臉露悲色,卻毫不含糊,隨即叫人取來筆墨紙硯了,當即奮筆疾書。
很快,一份洋洋灑灑千言的遺詔便草擬妥了。
許多人已按捺不住。
紛紛湊上來看。
他們緊張地看著里頭的內(nèi)容,仿佛這關系到了自己的性命一般。
金幼孜吹干了墨跡,當即呈楊榮和胡廣的面前。
楊榮雖也悲痛,卻素來沉穩(wěn),他有過目不忘之能,只輕輕眼角掃一眼,臉上方才的平靜,卻轉(zhuǎn)瞬之間,一掃而空。
而后,他似是不露聲色,卻將這詔書送至胡廣的面前。
胡廣只一看,臉色卻是微微一變。
金幼孜道:“二公……是否有失?”
胡廣道:“此處……只怕值得商榷吧,其余還好,可是這一句……胡某卻未聽聞……是陛下何時說的?”
金幼孜面無表情,卻道:“胡公……或許楊公有印象。”
胡廣臉色一變,沉聲道:“金公,這是天大的事,胡某再愚鈍,也不至遺忘這樣的事……此圣命也,豈可亂詔?”
楊榮面上沒有表情,也看著金幼孜。
金幼孜依舊還是鎮(zhèn)定自若地道:“楊公有印象嗎?”
楊榮輕皺眉頭道:“老夫愚鈍,不過……確實沒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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