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吳同繼續(xù)道:“就這般數(shù)月不到的功夫,我便已覺生不如死,后來聽聞附近鄉(xiāng)中有一故舊,竟是舉家遷徙去直隸,我便再也坐不住,待在鄉(xiāng)中,如坐針氈一般啊。”
陳登此時暴怒,冷聲道:“所以你來直隸?”
吳同看著他臉上的怒氣,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下意識地道:“不來直隸,天下還有何處可去?去西洋嗎?西洋那鬼地方,水土不服,又要遠過重洋,更聽聞,那諸藩王,更是歹毒,人去了那兒,就成了他們的牛馬!
吳同說著,痛不欲生道:“天下哪里還有我們的容身之地呢?都說人離鄉(xiāng)賤,我吳家累世家業(yè),若不是不能立足,為何還要出走避禍?”
朱棣這時候,大抵似乎明白了一點什么。
你說這事荒唐吧,它確實很荒唐。
可你要說他不合理吧,它居然很合理。
朱棣道:“那么為何要來這和州?”
吳同便道:“直隸這兒……畢竟是天子腳下,又是張安世這些賊子們在此,這皇家和張家的家業(yè),還有不少和張安世沆瀣一氣的商賈,他們的家業(yè),盡都在此。所以我聽人言,天下再亂,也亂不到此?梢涛胰旄,我卻不肯。棲霞和京城,實在看不過,不忍去見張安世和他的黨羽那猖獗的模樣。再者說了,聽聞那兒,傷風敗俗,人人只談錢和言利,世風敗壞。”
“后來,又聽人說,現(xiàn)在京城和棲霞,地價高昂,若要置辦宅邸,花銷巨大,我吳家人丁不少,實在不愿花這冤枉銀子!
頓了頓,他接著道:“倒是這和州,也在天子腳下,此地必不會有是亂子,且地價便宜,至少比京城和棲霞宜居不少,何況,皇孫殿下,雖也受那張安世蠱惑,可至少……總還算是招攬了當初的國子監(jiān)祭酒鄒緝?nèi)说仍谥葜校傔教人安心一些!”
說到這里,他幽幽嘆氣道:“哎……其實當初,我也不忍離鄉(xiāng),只是身邊的親朋故舊,舉家遷徙者越來越多,這才痛下決心,等到了此地,方知……這天南地北,不知多少似我這般的人遷徙于此。”
吳同說著,露出哀傷之色:“若非是張安世,我等何至淪落到這個地步,如今……是有鄉(xiāng)南回,只好在此置產(chǎn),這輩子寄居于此……”
陳登整個人懵了。
而楊榮和胡廣坐在一旁,則是面面相覷。
這事的邏輯,細細思來是有道理的。
對陳登而言,他不斷地渲染張安世的恐怖,渲染新政所帶來的破壞,某種程度而言,其實就是系統(tǒng)性的在對天下的士紳和讀書人們販賣焦慮。
士紳和讀書人都是聰明人,聰明人就容易想的多,再加上這種輿論的渲染,令他們?nèi)缱槡,這其實也情有可原。
對于陳登等人而言,他們認為這樣之后,必然會引發(fā)全天下反新政的浩大聲勢,而后他們悄悄在朝中,以天下各地的士紳和讀書人為援,借此不斷的打擊新政,或許……真能阻止新政的蔓延。
可他們偏偏想錯了。
因為對于吳同這樣的士紳而言,他們當然是恐懼,可恐懼之后呢?
他們是有家有業(yè)的人,河南和關中已經(jīng)殺了一批,陛下又是濫殺之人,地方上的百姓,又被張安世的新政所吸引和籠絡,每天再讀陳登等人的文章,簡直就是一種煎熬。
于是……他們下意識的,會去尋找安全的棲息地。
指望他們和活不下去的百姓一樣,拿著武器來反抗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們賭不起這個輸?shù)暮蠊?br />
他們要的是繼續(xù)維持他們錦衣玉食的生活,而此時……和州這邊,正給他們打開了一個口子,他們自然而然,也就蜂擁而入了。
朱棣覺得吳同這些話,后勁實在太大,而后,他瞥一眼這酒肆周遭。
此地,依舊還是熱鬧非凡,雖是入夜,還是燈火通明,置身這樣繁華的所在,朱棣也有點消化不過來。
就在此時,外頭突然傳來大量的車馬聲。
緊接著,有人激動大呼:“快……護著這酒肆……”
酒客們察覺到不對勁,一個個四處東張西望,臉上下意識帶著幾分緊張。
卻見此時,這酒樓之外,卻有一少年,領著這和州上下的文武官吏匆匆而來。
為首的少年正是朱瞻基。
朱瞻基焦慮地逡巡著四周,終于看到了朱棣。
他眼中眸光頓時一亮,忙是上前來,拜下道:“孫臣朱瞻基,見過皇爺爺,皇爺爺……您怎么突然來了?”
此言一出,這酒肆之中,霎時鴉雀無聲。
就坐在朱棣對面的吳同,更是像見了鬼似的,眼睛張的大大的,人已嚇得要癱過去。
只見他身子搖搖晃晃,卻被人一把攙住,卻是張安世攙扶住他,道:“小心一些,可不要摔壞了!
吳同這才稍稍定了定神,感激地看了張安世一眼,條件反射一般,輕聲道:“多謝賢弟,賢弟尊姓大名……”
張安世年輕俊秀的臉上,給人很是親和的感覺,此時,他憨厚地道:“我叫張安世,別誤會,我就是那個真的張安世!
吳同聽罷,整個人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定下來的心神,驟然之間,又開始紊亂。
他身子開始打擺子,眼睛開始上翻,腦袋后仰,雙腿抽搐。
張安世立即抱住他,低呼:“來人,趕緊來人將他抬走,他再受不得刺激了!
幾個禁衛(wèi)一臉無語之色,匆忙將人抬走了事。
雖是經(jīng)歷了這小小的插曲,可這酒肆之中,迅速地安靜下來。
所有人不發(fā)一言,方才還喧嘩的酒客們,現(xiàn)在一個個大氣不敢出。
其他人怎樣,此時的朱棣顧不上,他的眼里,卻只有朱瞻基。
朱瞻基的個頭,高了不少,臉上精神頭不錯。
朱棣看到朱瞻基開始,方才的那些不愉快像是暫時消失了一般,他上前,一把將朱瞻基攙扶起來,愉悅地道:“瞻基啊,可否掛念皇爺爺?”
朱瞻基也笑著道:“孫臣在和州,無一日不掛念著皇爺爺;薁敔,你怎么……擺駕來此,也不打一聲招呼?孫兒好去迎駕!
朱棣慈和地看著他道:“朕來此,只是看一看,瞧一瞧你,看一看這和州,你呀,大過年,也不肯回京來見駕!
朱瞻基便露出幾分歉意,道:“孫兒也甚是想念皇爺爺。只是孫兒在此,忙碌的很呢,這千頭萬緒的事,都需孫兒做主!
“千頭萬緒?”朱棣喜笑顏開地看著朱瞻基。
朱瞻基道:“對呀,不說其他的,單單這半年多,和州就遷徙來了百萬人口,孫兒這邊,若是不能盡力安置,可是要出亂子的。”
“百萬人口?”朱棣臉色微變,心里驚詫極了。
雖知道遷來了許多人,可這百萬人口,卻實在讓朱棣嚇了一跳。
哪里來這樣多的人口?這和州,其實不過區(qū)區(qū)一縣的規(guī)模,這才百年的時間,這樣說來,這小小一個和州,雖不及京城和棲霞,也絕對算的上是直隸第三大城了。
朱瞻基笑吟吟地道:“起初的時候,遷徙來的……不過是幾萬戶人而已,都是一些士紳人家,可他們……大多卻是拖家?guī)Э冢隼蠑y幼,皇爺爺是知道的,此等富戶,可不是尋常百姓人家,尋常百姓,一戶不過數(shù)口人,再多,也不過十幾口而已,可他們,卻是動輒數(shù)十人,多的,上百口也有。就這樣,便有了數(shù)十萬人。”
朱瞻基侃侃而談,顯得興致勃勃的樣子,繼續(xù)道:“這些人安頓之后,這和州,可就大大不同了,別看他們只有數(shù)萬戶,數(shù)十萬人,卻殊不知,這些人……都極殷實,女眷要用上好的胭脂水粉,男子需要大量的車馬,穿的乃是綾羅綢緞,總而言之,這衣食住行,一年下來的開銷,就是尋常人家的十倍百倍;薁敔斈阆胂肟础驼f這酒肆,尋常的百姓,一年到頭,給人做工,可能也到不了這樣的酒肆里吃幾頓酒?蓪@些富戶們而言,他們出入這酒肆,卻如家常便飯一般!
“正因如此,許多的商賈,一下子就瞧見了商機,皇爺爺可別小看這些人的花銷能力,像這樣的酒肆,和州就有上百家,而且?guī)缀趺咳斩寄芸蜐M,供不應求,還有各種絲綢,筆墨紙硯,各色珠寶、胭脂水粉……這商賈來做什么買賣,都能掙個盆滿缽滿。因而……許多的商賈,也趁機涌入,瘋了似得招募人力,這碼頭上的腳力,客店里的伙計,負責采買的掮客,不說其他,單說這廚子,整個和州就需雇請數(shù)千人,且因這富戶們天南地北,口味各有不同,單這個就不知養(yǎng)活了多少人。”
“正因如此,現(xiàn)在和州的工價,竟不在京城和棲霞之下,皇爺你想想看,這陸續(xù)涌入的人……還能少了嗎?這至少又是二十萬戶人口。這前前后后,說是百萬……都算是少了。”
朱棣認認真真地聽完,直聽著目瞪口呆,可想到沿途所見,還真非虛言,當即道:“那你如何安置?”
作為你好皇帝,他自然對此樂見其成,只是朱棣現(xiàn)在是既震驚,又好奇!
“這一點,阿舅早就料想到了。”朱瞻基瞥了張安世一眼,得意洋洋地接著道:“阿舅當初就對孫兒說,咱們是遇到了貴人了。”
“貴人……”朱棣滿臉狐疑。
“噢……”朱瞻基道:“就是那些……偷偷寫文章的那些人……阿舅說……有了這些貴人相助,阿舅和孫兒,可算是撿到了寶。”
亦失哈在旁一愣,眼中閃過一抹復雜之色,忍不住道:“皇孫殿下說的那些貴人,總不會是剛剛抓獲的欽犯,四處寫文章,妖言惑眾的禮部侍郎陳登人等吧!
朱瞻基遺憾地道:“怎么,他們已經(jīng)被拿下了?啊……這……好端端的,怎么就將人拿了。他們文章寫的這樣好,即便是妖言,也能這樣蠱惑人心,皇爺爺,他們是孫兒的貴人啊!
陳登在一旁,臉色越加難看,其實隱隱已覺得不對勁了。
可現(xiàn)在聽了這話,原本殺身成仁之心,早已蕩然無存,只有一種說不出的羞恥。
朱瞻基的每一句話,都好像有人用匕首捅他的心窩子一般。
還不等他緩過勁,這時又聽朱瞻基道:“也真就是多虧了這些貴人,不然怎會有今日?和州能有今日,新政能夠一日千里,他們居功至偉!”
居功至偉四字出口。
陳登突的臉一白,只覺得喉頭一甜,緊接著,下意識地吐出嘴里的腥臭,一口血痰噴出來。
第485章 千載難逢的機遇
朱棣聽了朱瞻基的一番話,已是大喜。
此時,他終于明白了什么。
不由道:“張卿留著陳登等人,原來竟是因為如此,這東廠……實在是混賬!
亦失哈聽罷,臉一怔,慌忙道:“奴婢萬死。”
亦失哈的內(nèi)心是絕望的,好不容易有一次露臉的機會,卻是差點壞了皇孫殿下的事。
張安世卻道:“陛下,其實到了現(xiàn)在,火候也已差不多了,即便是東廠不捉拿人,錦衣衛(wèi)這邊,這兩月也打算收網(wǎng),畢竟這些人妖言惑眾,而愿意搬遷的士紳,也都已攜家?guī)Э诔尚,那些不肯走的,自然巋然不動,陳公人等,也已無了用處!
亦失哈立即給張安世一個感激之色。
朱棣頷首道:“往后東廠有什么行動,一定要事先通氣,不要只想著爭功!
亦失哈沮喪地道:“是,奴婢有萬死之罪……”
朱棣擺擺手道:“罷罷罷……”
亦失哈也就松了口氣,知道陛下不愿繼續(xù)深究。
朱瞻基則笑吟吟地道:“皇爺爺來的正好,如今這和州日新月異,不妨行在就在此駐幾日,用不了多久,這和州的錢糧,大都督府也要命人來盤查了,至于這和州的情況如何,皇爺爺自然也就知曉!
朱棣聽到錢糧二字,不由得多看了朱瞻基一眼。
這事兒雖是張安世的主意,可明顯,和州完全是在朱瞻基的治理之下,到底政績和成效如何,朱棣卻是滿懷期待。
倘若當真有卓然政績,那么不但意味著大明三代都將連出圣君,這大明的基業(yè),卻不知會到何等地步。
這其二,出于個人私情而言,朱棣最寵愛的便是這個孫兒,見他如此勤政,又能有效地治理一方,也不禁為之欣慰。
朱棣于是含笑對一旁的楊榮道:“楊卿……朕的孫兒如何?”
雖說這是問楊榮,可臉上已掩蓋不住得意之色。
楊榮含笑道:“這個……臣還不敢下定論!
這話很是大膽。
可楊榮繼續(xù)道:“還需等錢糧的數(shù)目核實之后,再行定奪!
此言一出,朱棣不禁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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