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任何一個群體而言,這絕對是一樁極大誘惑的事!
因為古往今來,對于尋常人而言,功勞被打折扣都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是有的打個五六折,有的直接給你砍到腳裸。
朱棣甚是欣慰,卻在此時,眼睛飛快地掃過一個人身上,才道:“方才鄒卿抨擊張卿,言張卿禍害皇孫,有滔天大罪……”
朱棣慢悠悠地說著,聲調(diào)居然很是平和。
鄒緝卻是臉色微變。
朱瞻基的表現(xiàn),說實話,即便是他這個再正統(tǒng)的讀書人看來,也絕對可稱得上是驚為天人的。
雖未讀四書,卻知曉利害,不讀資治通鑒,卻深諳御人之術(shù),這滿朝文武,只怕沒幾個人可以與之相比。
鄒緝忙是拜下,這個一向以剛直敢言的國子監(jiān)祭酒,竟是道:“臣……失察,實在罪該萬死!
朱棣含笑看著鄒緝,道:“鄒卿也以為,朕孫得張卿教誨,已有氣候?”
鄒緝沉默了片刻,雖然一點也不想承認(rèn),卻還是嘆口氣,道:“這般的年紀(jì),有此見識,能這般的雷厲風(fēng)行,實是教臣嘆為觀止!
朱棣頷首,頗為驕傲,人老了,有什么比自己的子孫爭氣更教人舒暢呢?
何況老朱家對別人的好壞值得商榷,可對自己的后代,卻總有一種老農(nóng)特有的護犢心理。
朱棣還是擺出了點嚴(yán)厲道:“往后議事,定要三思而行,不可憑空捏造是非,朕若是輕信鄒卿之言,豈不要釀成大錯?”
鄒緝此時羞愧得只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朱棣道:“這一次……朕且赦卿無罪,不可再有下次!
鄒緝連忙謝恩。
百官俱都被干沉默了。
朱棣隨即喜滋滋地看向了張安世,道:“張卿啊……”
一改方才的惡劣態(tài)度,轉(zhuǎn)眼之間,如沐春風(fēng)。
張安世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了,忙道:“臣在!
朱棣道:“朕方才說話大聲了一些,你不要見怪。”
張安世:“……”
皇帝這話實在是……他能說見怪嗎?
只見朱棣又道:“朕老了,有時也會有不明之處,你是晚輩,切不可將這些惦記在心上。安世賑濟河南、關(guān)中等地,救活無數(shù)百姓,此番平賊,你也是有功勞的!
后面這話,倒是令張安世覺得中聽。
于是張安世謙和地道:“臣不敢居功,從賑濟到平賊,上至太子與皇孫,下至下頭的將士和文吏,都是居功至偉,臣豈敢竊取他們的功勞?”
朱棣微笑,卻也沒有繼續(xù)在這上頭爭辯,只背著手,道:“無論如何,你們都是勞苦功高!
說著,一步步地走上了大殿升座,虎目環(huán)顧百官,道:“湖廣暫且不論,可這關(guān)中和河南之地,如今先是天災(zāi)人禍,如今又遇兵災(zāi),生靈涂炭,慘不忍睹,而今……如何處置?”
朱棣認(rèn)真地看向百官。
這事可是關(guān)系重大,畢竟涉及到了兩個省,上千萬的百姓。
于是有人率先道:“陛下,臣以為,朝廷該派遣良臣……”
所有人看過去,只見說話的,乃是戶部尚書夏原吉。
只是他話說到了一半,朱棣卻道:“誰是良臣?”
“這……”夏原吉道:“不如廷推之后……”
朱棣微笑,卻轉(zhuǎn)而看向了一旁的楊榮,道:“楊卿可有什么建言?”
一般情況之下,有人已經(jīng)向皇帝提出了自己的建言,而皇帝轉(zhuǎn)而詢問其他人意見的時候;旧暇鸵汛_定,朱棣對于夏原吉的建議并不滿意了。
楊榮面帶淺笑,徐徐站出來,他道:“臣子的良莠,自在陛下的心中。臣料想,陛下已有成見,既是陛下有意,臣子遵照去做便是!
誰也沒有想到,楊榮竟是這樣的回答。
而朱棣笑吟吟地看著楊榮,似乎也察覺到,這個楊榮,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思。
當(dāng)然,楊榮也有心思,他沒有迎合皇帝,說出陛下的心思,反而表現(xiàn)出無比的恭順,言外之意卻是說,天下是大明的,大明的皇帝便是陛下,陛下何須要在這種事上四處詢問呢?不如直接下旨,彰顯皇威,反正陛下任何旨意,臣等都奉旨而行。
這其實也是一種表態(tài)。
朱棣頷首道:“楊卿所言,朕合正意!不妨就這樣吧,右都督府,升設(shè)為大都督府,節(jié)制直隸,及河南、陜西二布政使司,這大都督的人選,就以張卿任之,諸卿以為如何?”
百官啞然。
這……權(quán)柄可就太大了。
這等于是設(shè)立了一個超級的機構(gòu),而這個機構(gòu),相當(dāng)于占據(jù)了天下五分之一的人口和土地。
朱棣目光逡巡,觀察著群臣的反應(yīng)。
哪怕是張安世,似乎也顯得很詫異,似乎在猶豫,是否要進行拒絕。
反觀楊榮,卻是氣定神閑之態(tài),似乎早就猜測到了圣意,并不覺得驚訝。
夏原吉率先站出來,道:“陛下,臣以為……這是否……權(quán)柄過大……這大都督府,只怕唯有東晉時的荊州刺史可比。”
夏原吉不愧是讀書人,這典故信手拈來。
東晉的時候,當(dāng)時的東晉王朝幾乎可以分為三個部分,一個是揚州,一個是荊州,還有一個,則是更偏遠(yuǎn)的蜀地。
為了抵御北方的威脅,再加上王朝內(nèi)部世族與皇權(quán)之間的制衡,往往朝廷都要設(shè)立荊州刺史,節(jié)制荊州。
可因為這個荊州刺史權(quán)力實在太大,幾乎統(tǒng)御了當(dāng)時東晉三成的土地和人口,因此,縱觀整個東晉,荊州刺史謀反叛亂者,可算是屢見不鮮。
每隔一段時間,就有荊州刺史便要率兵沿江而下,威脅當(dāng)時的京城。
當(dāng)然,夏原吉有這樣的考慮,也有其道理的,他乃大臣,提出反對,理所應(yīng)當(dāng)。
朱棣也不急躁,微笑道:“朕若是委派他人,可以穩(wěn)住關(guān)中和河南布政使司嗎?”
這一句反問,讓夏原吉一時無語。
朱棣接著道:“那么……不如夏卿去任陜西布政使司,如何?至于河南布政使司,夏卿可有什么人選?”
“這……”
在夏原吉遲疑著該說什么的時候,朱棣又道:“朕意已決,就設(shè)大都督府!張卿,你來任這大都督!
張安世見朱棣態(tài)度堅決,而這對于新政的推廣,顯然也有巨大的好處,當(dāng)下,稍稍猶豫之后,便道:“陛下如此信重,古往今來,前所未有,臣只好肝腦涂地,才可報萬一。”
張安世并不是個性子扭捏之人,既然明白其中厲害,自是干脆接受。
朱棣也不容百官有人繼續(xù)反對,直接大手一揮道:“既如此,上一道章程來,好好地談一談如何治理。今日朕乏了,就這樣罷!”
說著,罷朝。
百官還處于震驚之中,顯然這個消息,實在過于聳人聽聞,以至于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而等到大家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朱棣早已擺駕而去,連人影也看不到了。
胡廣這些日子,顯得很沮喪,他算是躲過了一劫,可上一趟去了關(guān)中和河南,方才終于知道……自己的本事實低于自己的預(yù)期。
這令他心里很不適應(yīng)。
原以為自己好歹是文淵閣大學(xué)士,不管如何,治區(qū)區(qū)幾個布政使司,還是能手到擒來的,現(xiàn)在細(xì)細(xì)想來,自己這輩子,似乎也沒什么了不起。
人最痛苦的就是要面對平庸的自己。
更痛苦的是,胡廣年過了四旬,方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平庸的現(xiàn)實。
原來自己能成為文淵閣大學(xué)士,不是來源于自己的飽讀詩書,也不是自己有什么驚人的才干,而是來源于自己的幸運。
于是,此番雖沒有獲罪,可他一直悶悶不樂,總是長吁短嘆。
好在楊榮總是在一旁安慰和鼓勵他,說一些其實你也很能干,只不過沒有那么能干而已之類的話。
今日,胡廣卻顯得很震驚的樣子。
退朝后,回到了文淵閣,他便一溜煙地跑到了楊榮的值房,驚訝地道:“楊公,楊公,陛下此舉,實在教人沒有想到。難道陛下當(dāng)真……沒有絲毫的防范嗎?這是社稷國本啊……”
合格的皇帝,最擅長于制衡。
而朱棣顯然是一個很合格的皇帝,可現(xiàn)在直接下一個這樣的旨意,怎么讓人不意外?
“權(quán)柄太大了……”胡廣一臉糾結(jié)地道:“楊公……卻好像在慫恿這件事!
楊榮依舊從容不迫的樣子,微笑道:“非我慫恿,只是……事情水到渠成,所以我樂見其成而已!
“水到渠成是什么意思?”胡廣皺眉道:“難道陛下早有此意?那么楊公為何不早說呢?哎呀……陛下糊涂啊……”
楊榮繼續(xù)微笑道:“誰說陛下糊涂?胡公慎言,你要知道,東廠那些番子,緹騎宮外頭的本事沒有,在這宮內(nèi),還有這文淵閣里頭,他們四處探聽的本領(lǐng)還是有這么一些些的。”
胡廣臉色慘然,連忙道:“楊公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陛下為何做這樣的決定,是嗎?”楊榮呷了口茶,抬頭看了胡廣一眼。
胡廣重重點頭,隨即道:“這個大都督府……”
楊榮卻是打斷他道:“陛下此前,一直對河南和關(guān)中的事猶豫不決,所以這些時日,一直沒有提及此事。可現(xiàn)在……皇孫回京,事情就大不同了。”
胡廣忍不住側(cè)耳傾聽,下意識道:“有什么不同?”
楊榮凝視著胡廣,道:“其一,河南與關(guān)中,想要百廢待舉,張安世本就是最好的人選。”
胡廣嘆了口氣,有些幽怨地道:“這個小子,確實有一些辦法。”
楊榮笑了笑,接著道:“其二,今日觀來,皇孫必成大器,歷來皇帝授出權(quán)柄,最擔(dān)心的就是主弱臣強,張安世雖是外戚,也深受信重,可畢竟……還是臣子……這當(dāng)然也是陛下一直對河南和關(guān)中懸而不決的原因。而如今,卻沒有這樣的后顧之憂了;蕦O將來,必定會成為漢宣帝這樣的明主!你想想看,大明三五十年內(nèi),還會有主弱臣強的局面嗎?”
胡廣眼眸微微張大,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竟沒有料想到這些!
楊榮微笑道:“所以啊,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當(dāng)然,還有其三,其三就是陛下啊……希望新政能夠推行出去,不只局限于直隸,現(xiàn)在河南和關(guān)中,已成氣候。這時若是錯失此良機,必要教人遺憾。”
“所以啊……這大都督府,不正是水到渠成嗎?張安世這個家伙……其實老夫還是小看了他。原本以為,他現(xiàn)在已是位極人臣,未必還有繼續(xù)更進一步的希望,誰料……他竟培養(yǎng)出了皇孫,這反而使他有了更進一步的可能,你說這家伙,到底是無心插柳呢,還是早有謀劃?”
胡廣想了想,搖搖頭道:“算了,別問我,我不想費神去思慮這些事,這是你和張安世這樣的聰明人該去思考的事!
楊榮不禁失笑道:“胡公啊,你不要氣餒,怎說這樣的喪氣話?”
胡廣嘆息道:“非是要漲你們的士氣,滅自己的威風(fēng),實在是越來越覺得你們深不可測!
楊榮微笑道:“胡公之所以沮喪,是因為位居文淵閣,身邊不是陛下,就是老夫亦或者是張安世這樣的人,哪怕是亦失哈這樣的宦官,也是很不簡單的,因而久而久之,為之沮喪也情有可原!
“可胡公若是往好里去想一想,若是胡公待在軍中,或者待在作坊里,可能就智計超群,鶴立雞群,卓然于眾了!”
胡廣臉色微微一變,張口想辯駁幾句,卻最終如斗敗的公雞一般,道:“橫豎楊公說什么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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