增產(chǎn)七成……還以上。
卻又聽楊榮接著道：“這還沒有包括新糧的原因，這些新糧也是占用了土地的，可臣為了公允起見，卻只計算了稻會給六成米的產(chǎn)量。”
朱棣以為自己聽錯了。
連夏原吉也一臉糊涂：“你說什么，七成？是增產(chǎn)還是減產(chǎn)？”
“增產(chǎn)�！睏顦s提了聲調(diào)，接著斬釘截鐵地道：“同樣是旱災，太平府并沒有其他各府減少多少旱情，可為何區(qū)別如此之大？若說北方大旱，河道全數(shù)都干涸，沒有湖泊，這說的過去。可江南之地，四處都是水鄉(xiāng)，江河并未斷流，各處的湖泊雖是縮小，可水卻還是有不少的。”
“開春之后，就有大旱的征兆，原本應該下的春雨，一直久而不下，所以從那時候起，太平府就組織了無數(shù)的勞力，開始挖灌溉渠，開始想盡一切辦法，蓄水來營建水庫。太平府九縣，短短半年之間，修建的灌溉水渠就有數(shù)百里長，對地勢較高的地方，也建水車引水，九縣大大小小的水庫，有十六座，應付這樣的小小旱情，易如反掌�！�
此言一出，眾人又不禁大驚。
楊榮的話顯然還沒有說完，他接著道：“臣與胡公在調(diào)查的過程中，幾乎沒有聽到關(guān)于缺水的情況，哪怕是有的地方，本是旱地，確實缺水，可今年借此機會，也一并解決。各村的里長，有專門的縣里文吏聯(lián)絡(luò)，引水困難的村落，則由縣里的官長負責聯(lián)絡(luò)，官府給錢給糧，征發(fā)百姓們大修水利�！�
“這樣的旱情，在太平府看來，不過爾爾，不只如此，各村甲長，還挖糞池，供做肥料，各村蓄養(yǎng)的畜牧，其豬糞與牛糞，亦可作為肥沃土地之中。鼓勵百姓們使用耕具，提供糧種，不只輕而易舉的應付了旱情，而且還使糧食大大的增產(chǎn)，原先十畝地，產(chǎn)糧三十石，現(xiàn)如今，能產(chǎn)五十之多，這便是臣之所見，敢問陛下……其他各府，是否人禍�！�
朱棣聽罷，眼眸微微睜大，臉顯得有點僵，他大受震驚。
夏原吉等人，也都皺眉，竟是不語。
楊榮道：“其實若說各府受災嚴重，臣……其實也不認同，因為……其他各府，也有灌溉，怎么會減產(chǎn)這么多呢？依臣之見，只怕減產(chǎn)的乃是自耕之農(nóng)吧！旱情一來，他們的土地，根本無法灌溉，而大規(guī)模的灌溉措施，也非他們有幾畝地的小農(nóng)可以承擔。”
“而家有良田千頃之人，他們有足夠的人力物力，是絕對可以興修水利的，他們可以將水引到自家的田里，自耕的小農(nóng)，如何敢和他們搶奪？所以臣回來的路上，也曾與臨近的一些府縣看了看，也大致知道了一些大概，不是糧食減產(chǎn)了許多，而是糧食確有減產(chǎn)，普通的自耕小農(nóng)，損失可謂慘重。可另一方面，大戶之家，損失很輕，只是這些地……據(jù)臣所知，根本沒有進行清丈，正是所謂的隱田，所以各地官府奏報上來，表面上奏報的乃是減產(chǎn)，可他們奏報之中，根本不可能提及到隱田的情況。”
朱棣聽罷，勃然大怒。
他冷冷一笑，此時只覺得滑稽無比。
夏原吉在一旁道：“這都是實情嗎？”
“當然是實情�！睏顦s道：“就是為了防止，所了解到的不是實情，所以臣與胡公，不但去太平府的糧站了解情況，也想辦法，深入了村中，與農(nóng)戶進行了攀談。再有……臣這兒，還有太平府最新出爐的征糧數(shù)目……今歲夏糧的開征情況，在太平府可謂井井有條……”
“為何不早說！”朱棣急道：“今歲太平府夏糧多少？”
楊榮沉默了片刻，而后他報出了一個數(shù)目：“兩百六十七萬石……”
“……”
一下子，所有人都被干沉默了。
每一個人，都默不作聲。
兩百六十七萬石是什么概念呢？
大明的整個夏糧稅賦系統(tǒng)里，南直隸的稅賦最多，占了天下的兩成，以往沒有太平府的時候，是在兩百二三十萬石上下。
而現(xiàn)在，太平府擴充，成為了九縣，卻比整個南直隸十一府征得還多。
雖說太平府九縣，確實是南直隸之中的糧產(chǎn)重地。可以往，這兩府的稅賦，至多也不過四五十萬石左右，占了南直隸的兩三成罷了。
而如今……天下兩成多的糧賦……竟來源于太平府九縣。
楊榮認真地道：“臣查閱過，一方面，是太平府查到了大量的隱田，九縣的隱田數(shù)目，極為可觀。另一方面，太平府的糧賦，損耗極少，這樣的話，又多了幾成。再有，就是分地之后，太平府給所有分去的地，加了一成的稅賦。百姓們不必繳納佃租，卻只多了一成賦稅，完全供應得上，再加上今年太平府豐收，種種舉措之下，這南直隸的夏糧，臣計算過，若是照往年天下的田賦來計算，區(qū)區(qū)九縣，所得之賦，便占據(jù)了整個天下的兩成二�！�
這是一個極為可怕的數(shù)目。
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殿中直接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朱棣更是覺得好像做夢一般。
當初太平府三縣，就足夠讓他刮目相看，可在這旱災之年，卻有這樣的成績，已經(jīng)不能用能吏來形容了。
入他娘的，這是管仲、樂毅啊。
只怕……只怕是管仲、樂毅，也不過如此吧。
朱棣瞳孔收縮著，竟是說不出話來，他一屁股跌坐在了御椅上。
卻在此時，夏原吉作為戶部尚書，覺得還是要問清楚。
因為這和他戶部對于糧食征收所了解的情況有所不同。
于是他道：“楊公，我有一些疑問，還望能夠解惑�！�
夏原吉頓了頓，便又道：“方才楊公所言，說是在這太平府內(nèi)，大肆的興修水利，征了這么多的勞力，這……豈不是……加大了百姓的負擔？百姓服徭役，如何能顧忌到自己的田地，照以往的情況來看，這可能會引發(fā)百姓的怨聲載道。再有，征了這么多的糧，百姓是否負擔過重，會不會有百姓……因為官府的橫征暴斂，而滋生亂子。老夫?qū)τ谔礁那闆r，所知不多，所以才有此疑問�！�
楊榮似乎早就胸有成竹。
其實夏原吉這個問題，只怕是殿中所有人的疑問。
朱棣也疑慮不定地看向楊榮。
是啊……收得太多了，雖然朱棣一直嫌稅賦不足，可現(xiàn)在突然來了這么多的稅賦，朱棣反而覺得有些燙手。
畢竟，前朝有太多因為徭役和征收過重的教訓。
楊榮道：“夏公所言，確實……沒錯，大規(guī)模的興修水利，元末的時候，就曾出現(xiàn)過，譬如元人修黃河�！�
一說到這個……大家都干笑。
說起來，沒有韃子們修黃河，這大明還未必有天下呢。
楊榮道：“可是……夏公所言的情況，若是在其他地方，確實沒有錯，橫征暴斂，必要鬧出民亂。只可惜……這太平府，卻大大不同，因為……太平府拉丁……真的給錢糧�！�
楊榮說到真的這兩個字的時候，特意加重了口音。
眾人：“……”
楊榮道：“臣也認真地查明清楚了，征一個壯丁，每日給的是錢三文，糧兩斤，腌肉一兩，鹽三錢，而且當日結(jié)清，除此之外還有賞錢，若是能按時按量完成，最后完成的時候，還可再給每一個壯丁一百文至五百文的賞錢。陛下，諸公……這個價錢……百姓應募，是足夠自己吃喝，還能勉強得一些錢，補貼家用的。正因如此，興修水利，百姓們肯去，也愿意去�！�
“當然，其實這個數(shù)目，若是放到做工的價里，并不多，尤其是在沒有賞錢的情況之下，也只是勉強……吃飽，吃得還算好而已，節(jié)余是肯定沒有的�？闪硪环矫�，便是太平府興修的這些水利，并非是惠及一家一姓，而是要在太平府各縣鋪開，太平府的農(nóng)戶，幾乎家家都有土地，百姓們都心知肚明水利灌溉的好處，若是修不成，自己家的地，也就沒有水灌溉了，這一切都與他們息息相關(guān)！”
“因而，官府征召，雖偶有人會有怨言，可絕大多數(shù)人，卻在農(nóng)閑時十分踴躍，都肯出力和賣力，甚至工程緊急的時候，壯丁們依舊在興修水利，家里的土地，即便在農(nóng)忙時，往往是壯丁在外，家里婦人和老人們擺弄莊稼，實在迫不得已，壯丁們才告幾日假回家�！�
“這其三，便是官府，官府早早將各處的水利情況，都繪制成圖紙，張貼至各村，將這水利建成之后，惠及到的田地情況，大抵都講的清楚明白，大家一見到這水利還惠及到自家，有了水庫，連日大雨的時候可以用水庫蓄水，使自己的莊稼不會受澇，有了灌溉渠，自己的地在天旱時可以灌溉，不至無水可用，便更士氣旺盛了。”
“陛下，漢興時，曾有制度，便是以隴西、天水、安定上郡、西河六郡良家子選給羽林、期門，以材力為官，因此，才有名將多出焉的美名。這些良家子，大多都薄有家資，擁有土地。一旦被選用從軍，無不令行禁止，勠力同心。因此，才有了大漢平定內(nèi)亂，討南越，北誅匈奴，天下四夷，聞漢之名，無不兩股戰(zhàn)戰(zhàn)。終漢一朝，軍戎之盛，即便至漢末，也不曾衰減�！�
“臣讀漢書時，尚且心里還有疑惑，總覺得這六郡良家子之名，怕是多有夸大�？山袢辗街�，這六郡良家子，絕非浪得虛名，他們無論是從軍，還是務工，大多不愿觸犯律令，能夠做到勠力同心，一旦被官府征用，便極少有怨憤之言，出力時，個個奮勇，極少有奸猾之輩�！�
“而這太平府，其實就是將這整個太平府上上下下數(shù)十萬戶人，統(tǒng)統(tǒng)都變成了有產(chǎn)有業(yè)的良家子，不但官府組織起來時，人人踴躍，繳納錢糧稅賦時，亦無怨言，也極少投機取巧，大多務實。這數(shù)十萬之眾的壯丁，只用了區(qū)區(qū)半年，便完成了整個九縣自太祖高皇帝開國以來，數(shù)十年都未曾完成的所有水利，且質(zhì)量遠超想象。臣下鄉(xiāng)間，太平府已是極少有盜匪的現(xiàn)象，這些良家子，甚至不必官府，便自行承擔保境安民的大任，若是有外鄉(xiāng)人，他們雖有警惕，卻也肯拿出家里的好酒肉來招待。”
“對啦，臣還了解到，許多的百姓，在得到土地之后，生活比之去歲，可謂一躍千里，以往都是民有菜色，可在這太平府內(nèi)，大多人人較為健壯，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人家，非但可以養(yǎng)活一家，再加上官府征丁，或者是農(nóng)閑時入縣丞或者棲霞務工，家家今年都有余財，各處的市集，普遍興旺，婦人的胭脂，梳子、簪子、花布，賣的都好，還有子豬、雞子、耕具、牛市，也比之其他各府，好不知多少倍。這樣的情況，十分少見，不說其他，往往在九縣，從前是以每月月初、月中、月末三日，會在各鄉(xiāng)有集市的，可到現(xiàn)在，各鄉(xiāng)之中，居然有不少商賈，常設(shè)市集，一月三十日，都售賣商貨，此等情況，在鄉(xiāng)間，幾乎罕見，可在太平府各鄉(xiāng)，卻已成常例�！�
說到這里，楊榮似是響起了什么，頓了頓，才接著道：“臣還聽聞，各鄉(xiāng)的青壯，對從軍的意愿較為強烈，恰如那六郡良家一般，雖也老實本分的耕地務工，卻也頗有志向。愿意進入模范營和官校學堂，建功立業(yè)……這才其他各府幾無可能，其他各府百姓，大多今日只惦記著下一頓的著落，莫說是志向，便是明日的事，都極少愿意謀劃，這種情況，卻與太平府全然相反�！�
楊榮侃侃而談。
其他人卻如聽天書一般，一個個愣愣地看著楊榮。
楊榮顯然不在意其他人的反應，接著道：“臣若非親見，也難以想象，太平府的變化有如此之大，臣在太平府各縣走了六七日，雖不敢說，完全了解情況，卻可以在此，向陛下用人頭擔保，太平府絕無任何百姓貧弱之情狀，更無百姓因橫征暴斂而怨憤不平。臣更敢擔保，太平府九縣，無盜匪，無餓殍，無怨憤。”
此三無，真如天方夜譚。
在這一點上，楊榮當真也算是人才。一方面他了解情況，另一方面，他是頂尖的讀書人，且有豐富政務經(jīng)驗。
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能將自己的所聞所見甚是生動地形容了出來，尤其是用引經(jīng)據(jù)典，用六郡良家子來比喻。
更是讓人更為直觀。
楊榮又道：“陛下與諸公若是不信，可問胡公�！�
胡廣：“……”
被點到名字的胡廣，臉抽了抽，眼里飛快地閃過一絲無奈之色。
胡廣覺得自己當初湊上去，當真……是草率了。
原以為自己是跟著楊榮去做監(jiān)工的。
誰曾想，今日卻是被拉來給楊榮背書，他這工具人的作用，是妥妥的墊背的節(jié)奏啊。
楊榮此言，可以算是直接予以了太平府十分充分的肯定了。而且此等肯定……某種意義而言，就像一柄劍，直指南直隸其他各府，是指責他們?nèi)莵砹恕叭说��！?br />
這是十分嚴重的控訴，是可能要死人的。
另一方面，對于太平府的贊揚，等于是直接堅定地站在了太平府一邊，自此之后，對于太平府的新政，他這個文淵閣大學士楊榮進行了擔保。
而對胡廣而言，這些確實是親眼所見，他也不得不欽佩張安世，可……他心里不免還是酸溜溜的，因為……太平府的興旺，是要付出代價的。
這個代價……恰恰是胡廣自己所出身的這個利益共同體。
想到這個，胡廣便免不得在心里嘆氣。
胡廣一點不傻，他當然清楚，自己若是也肯定了楊榮，就意味著，他也算是徹底地和從前的許多人做了切割，算是反目成仇了。
可……讓他否認？
胡廣是個老實人，這種親眼所見的事，他若是沒有看見，尚且可以假裝視而不見，可現(xiàn)在……怎么能騙人呢？
幽幽地嘆了口氣后，胡廣有一種良家婦進青樓賣笑的委屈，卻還是老實地道：“楊公所見……句句屬實，臣……與之所見略同！”
這一下，買定離手。
第331章 我孫兒為太平天子
胡廣說罷，心里便不禁蒼涼。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干凈了。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
他今日的奏對，只要傳出去，必然會引發(fā)驚濤駭浪。
他沒有楊榮與之徹底決裂的決心。
卻不得不陪著楊榮，成為許多人泄憤的靶子。
可有什么辦法呢？
總不能騙人吧？
而聽完了楊榮和胡廣之言。
殿中又陷入了安靜。
朱棣踱步踱得更急，他陷入了深思。
數(shù)倍的稅賦，百姓更好的生活，最重要的是……良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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