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對于翰林院而言,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因為他們是被踩的那個,許多翰林,自覺得自己的自尊心,被無情踐踏。
“你們這是要做什么?”翰林不是尋常的差役,此時有人反應了過來,紛紛上前責問。
校尉們沒有對他們動手,卻也沒有理會他們,畢竟他們只曉得動口,自己只要按著刀,對方便永遠都保持在一丈的安全范圍之內,只對自己怒目而視,指指點點,或者大聲呵斥。
咚……
值房的門被踹開。
緊接著,校尉們一擁而上。
張安世也在眾人保護之下,搶步進去,只一看,便頓時冷哼一聲:“入他娘的!
卻見這值房的房梁上,正掛著一人,有人將吊著的人解下來,隨即道:“侯爺,是這侍讀學士陳輝,已死了小半個時辰了!
張安世氣惱不已。
陳禮則露出憤恨之色:“將尸首帶走,帶回去讓仵作查驗,將他家圍了!
說罷,陳禮只好收隊,他緊隨著張安世,道:“侯爺……你看!
“問題很嚴重!睆埌彩腊欀碱^道:“比我們想象中,要嚴重得太多、太多……要立即稟告陛下。”
陳禮抬頭看了張安世一眼:“是啊,侯爺明鑒,這事……太不簡單了。”
張安世道:“奏報我來寫,你繼續(xù)追查,這寧波府,從前可不只是一個知府,有本事,他們一個個自盡!
陳禮頷首:“卑下知道了!
張安世奏疏送上去,一個時辰之后,宮中便召張安世覲見。
張安世在宦官的帶領下,來到文樓,朝朱棣行了個禮。
朱棣看了他一眼,便道:“你看看,翰林院的彈劾奏疏,送到朕的案頭上了。”
張安世道:“他們反應這樣的快!
朱棣笑了:“你倒是凜然無懼!
張安世理直氣壯地道:“臣為陛下做事,有啥可懼的?莫說是翰林院,即便是趙王府……”
朱棣壓壓手,瞪他一眼道:“行了行了,這都什么和什么,說一說你的奏疏吧!
“陛下!睆埌彩乐比胫黝}道:“此案,原本只是以為尋常的大案而已,可現(xiàn)在看來,卻顯然是深入了我大明的骨髓之痛……”
朱棣背著手,來回踱步,微微皺眉道:“繼續(xù)說!
張安世道:“其一:內千戶所這邊剛剛查到了寧波原知府這頭,人到翰林院的時候,這侍讀學士陳輝便自盡而亡了,可見……這些人遍布耳目,內千戶所查到哪一步,他們都清清楚楚,畢竟,若是畏罪自殺,也會死得如此倉促。臣這邊,可是得到了消息后,就立即動的手,可當臣到的時候,他提前在半個時辰就自盡了,那事先就一定收到了風聲,絕不是內千戶所找上門,才倉促自盡的!
朱棣道:“內千戶所也有問題?”
張安世搖頭道:“應該不是內千戶所的問題……而是……”
張安世頓了頓,道:“會不會是除南北鎮(zhèn)撫司之外,還有一群密探?”
朱棣失笑道:“真是可笑,還有沒有,朕會不知道嗎?”
“只要有銀子,有利益共同體,為何不可以辦?”張安世道:“臣之所以這樣懷疑,是對方的耳目過于靈通,臣計算過時間,臣得到消息,讓內千戶所的人出擊拿人的時候,應該是在半個時辰之內,而對方比我們還要先一步自盡,這就說明……他們比我們更快一步。臣無法想象,什么人……可以比內千戶所更快一步!
朱棣的臉漸漸陰沉下來,道:“若如此,那么這事態(tài)的嚴重,便遠遠超出了朕的預料了。”
張安世接著道:“何況他們如此大張旗鼓地走私商貨,涉及到這樣多的人,臣在想,之所以一點風聲都沒有,也有可能是這背后,有一群人……專門為之保駕護航有關!
朱棣點頭,而后道:“你繼續(xù)說下去!
“還有一件事,臣覺得極為蹊蹺,這寧波知府陳輝既是畏罪自殺,可見此人牽涉的比其他的人更深一些。他牽涉深,倒也不覺得奇怪?善婀值氖牵螡M之后,居然直接入京,擔任侍讀學士!
張安世道:“知府乃四品,侍讀學士乃正五品或從五品者都兼有之,而陳輝則兼之以詹事府少詹事的名義,兼任了侍讀學士。按理來說,這只算是平調,可陛下……翰林侍讀學士,再加一個四品的少詹事的虛職,何等的淸貴,與區(qū)區(qū)知府,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朱棣聽罷,又下意識地點頭。
在明朝,官員未必是靠品級來劃分,品級所決定的,不過是俸祿的多少罷了。
比如知府,看上去主政一方,可在朝廷這個層面,簡直不入流。即便尋常一個翰林編修到了地方,這知府也要小心地接待。
表面上,陳輝只是平調,可實際上,說是連升數(shù)級都說得過去。
按理,以這陳輝寧波知府的官職,這輩子,至多也就混一個按察使或者布政使,也就到頭了。
可他卻破天荒的,直接被調到了京城,侍讀學士,十分淸貴,未來在部堂里混一個侍郎,都算不得什么,至于尚書,也有極大的可能。
再加上一個兼任的詹事府少詹事的職銜,含金量就更高了。
大明的皇帝,為了確保太子們能夠順利接班,會將大量他所認可的人,充塞進詹事府里。
這些人未必專職負責侍奉太子,一般情況,他們都在朝中擔任自己的職務,可掛了一個詹事府的虛銜,其實就形同于,他是未來太子殿下的班底。
也就是說,陳輝完成了大明官場上,一個九成九的人,都無法完成的跨越。其艱難程度,甚至是他爹是大明的尚書,也不可能做到。
朱棣道:“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吏選拔,都要經(jīng)過廷推,只是翰林官乃是例外,只需五品以上,就需要廷議來決定了,你說的對……這樣的事,不是一人可以決定的!
說著,朱棣冷笑道:“即便是朕,也未必能稱心如意!
廷推的規(guī)矩是十分嚴格的,不是說,皇帝想任用誰就任用誰。
而是一旦高級的文臣出缺之后,往往是由其他三品以上的公卿,一起在廷議中進行推薦。而推薦的人數(shù),大致是在兩個人和三個人之間。
皇帝的作用,只不過是從這大臣廷推的兩三個候選者之間,選擇一人而已。
能被廷推的人,首先,你就需要獲得多數(shù)大臣的認同,而這些大臣,無一不是位高權重,地位不凡。
陳輝的升遷,本來就很匪夷所思,可謂扶搖直上,但卻是得到了朝中許多大臣的矚目,且還將他推了出來。
這里頭,可是有很多文章可做的。
因為表面上,大臣只是推薦兩三人,供皇帝選擇。
可實際上,若是絕大多數(shù)大臣,都希望某一個人被選上的話,其實基本上皇帝是沒有選擇的。
他們運作的方法很簡單,除了陳輝之外,再推一個皇帝不喜歡的人就夠了。
等到皇帝看到了候選之人,一看陳輝的經(jīng)歷,乏善可陳,很是平庸。
可再看另一個人,噢,原來又是那個刺頭,那家伙,前些日子還上奏疏痛罵過朕呢。
那么,雖然前者平庸,可大多數(shù)時候,皇帝顯然會選擇后者。
朱棣立即看了一眼亦失哈:“將……陳輝的廷推……廷議的記錄取來。”
亦失哈點頭,匆忙去了。
過不多時,亦失哈去而復返,隨即將一份記錄送上。
朱棣低頭一看,立即想起來了,便道:“那是去歲的時候,去歲中秋,翰林侍讀學士出缺,廷議中所推的其中一人便是這陳輝,還有一個都御史劉永,只是劉永此人……”
朱棣說到這里,便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張安世便明白了,十有八九,劉永就算沒有罵過朱棣的娘,至少也是當面罵過朱棣窮兵黷武之類的事。
張安世沒有過多追問這個問題,而是道:“這樣說來,這陳輝的人脈,實在不容小覷,廷推的大臣,有為數(shù)不少,都對他青睞有加,甚至有人為了確保他能夠擔任此職,背后還做了手腳!
當然,這并不是說,大臣們可以壟斷所有高級文臣的升調。
真正做主的,還是皇帝。只是對于朱棣而言,他真正在乎的,可能也只是文淵閣大學士、兵部、戶部、吏部等幾個尚書、侍郎的人選。
至于什么學士,什么大理寺、鴻臚寺之類,皇帝不甚關心,也沒興趣去了解哪一個大臣適任。
朱棣沉聲道:“你這般一說,的確是有人操縱了廷推,而能操縱廷推,又是因為,有人操縱了大臣。有人操縱大臣……借此牟利?”
張安世道:“對。臣是這個意思!
朱棣陰沉著臉道:“一個陳輝,暴露出來的問題,未免也太危言聳聽了?墒聦嵕驮谘矍埃薏坏貌恍帕!
張安世道:“臣已順藤摸瓜,派人去寧波府……這寧波府上下……”
“順著這個是沒錯的。”朱棣點頭:“可陳輝這樣的,都不得不自盡,那么其他人呢?”
頓了一下,朱棣惱怒地道:“這才幾年功夫而已,吏治就壞到了這個地步!
張安世看了看朱棣的神色道:“這都怪建文,建文……”
朱棣瞪了張安世一眼:“建文確實是蠢,可朕當然也要承擔責任,現(xiàn)在是你我君臣關起門來說話,不必拿這些來安慰朕!
張安世道:“臣其實更擔心一件事!
朱棣道:“你說!
張安世道:“臣擔心,他們現(xiàn)在處處比我們快一步,一旦察覺到危險,必然會滋生禍亂,陛下,狗急了是要跳墻的!
朱棣凝視著張安世,下意識地點頭:“不錯,狗急跳墻,若是這樣放任下去,可不成。那你有什么建議?”
張安世道:“十天,十天之內,一定要抓住這欽案的骨干,若是拿不住……后頭會發(fā)生什么,臣不敢確信。”
連沒心沒肺的張安世都這樣擔心,朱棣倒也不禁為之焦慮了:“他娘的,朕還是希望戰(zhàn)場之上,殺個痛快,似現(xiàn)在這般,敵在暗處,我在明,真他娘的教朕頭痛。只是十日之內,就可破獲嗎?依朕的預計,這些人怕是不簡單,非同小可……”
張安世道:“臣也只能盡力而為!
朱棣嘆了口氣道:“那就盡力而為吧,如何辦案,朕不過問,朕只要你用盡一切手段,將這些狗賊都給朕揪出來!
張安世道:“是!
時間緊急,張安世也沒有多逗留,說清楚事情后,張安世便告退出宮。
待張安世走后,這朱棣愁眉不展,想到……這走私一案,迄今似乎滿朝文武,似乎應該都聽到了一些風聲,唯獨他這個皇帝,才是后知后覺。
只怕此時的心情,倒和那得知了空印案的太祖高皇帝一樣。
又一次被人在智商問題上侮辱了。
朱棣越想越,心越堵,他冷冷地叫了一聲:“亦失哈。”
亦失哈知道朱棣心情不好,顯得小心翼翼,此時連忙道:“奴婢在。”
朱棣道:“你說……當初太祖高皇帝,得知空印案的時候,為何勃然大怒?”
亦失哈想了想,才道:“陛下,奴婢可不好說,這空印案,您說是徇私舞弊,他確實是徇私舞弊,可您要說這是積弊,也確實是積弊,畢竟從元朝的時候,京官和地方官吏,就是這樣干的。”
朱棣道:“時人都說太祖高皇帝妄殺了不少人!
亦失哈道:“無論這件事,是不是積弊,可如此大的漏洞,涉及到的還是稅賦和國庫的問題,地方官吏與戶部的官吏,竟將它當做兒戲一般,陛下,那些百姓,為了繳納一點錢糧賦稅,平日里可是餓了上頓沒下頓,還有的……為了滿足官府的錢糧催逼,不得不四處告貸,甚至發(fā)賣自己的祖田!
“您想想看……這可不就是真正的民脂民膏嗎?這民脂民膏,地方官吏收了去,賬目居然不清不楚,還以損耗的名義,送到京城之后,對不上賬,便直接伙同戶部的官吏,大家隨意填寫,這可怎么成?這不就等同于去科舉考試,帶著小抄嗎?”
朱棣頷首,幽幽地道:“是啊,科舉不能舞弊,是因為這關乎到了所有讀書人的利益,凡有舞弊,必然朝野嘩然,喊打喊殺,恨不得朕滅舞弊者九族!
吸了口氣,朱棣又道:“可這涉及到了民脂民膏,無數(shù)百姓的糧稅之事,反而大家覺得,帶著一張空印,直接去戶部隨意填寫。只要對上賬,管它中途有多少損耗,又管它地方官府糟踐了多少糧食。太祖高皇帝勃然大怒,大開殺戒,反而許多人覺得不可理喻,認為太祖高皇帝濫殺無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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