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鄧健,也一次次地在生死之間徘徊。
他先是后悔,后悔自己沒有跟隨干爹鄭和一道返航。
而接下來,便是憤恨和不甘,他咒罵所有人,似乎對整個世界,都夾雜著怨念。
他時常將張安世掛在嘴邊。
無論怎么說,當(dāng)初是他將張安世照管大的啊。
當(dāng)初太子撫養(yǎng)張安世,負(fù)責(zé)伺候和照顧的……多是他。
可張安世不是人,他恩將仇報,他……
罵完之后,便是無盡的思念,太子殿下如何了,娘娘是否還記得咱……還有……張安世……他后悔不后悔,是否后悔將咱送出了海。
無數(shù)的念頭,紛沓而至,伴隨著心如刀割。
他這輩子,已沒有了親人,即便是子孫,也不可能留下,而現(xiàn)在,他感覺自己好像被世界遺忘了。
遺忘到他開始麻木……
這種麻木,就好像心已死了,以至于連美夢都不曾有,此前種種的妄念,不敢絲毫去觸碰,生恐拉回現(xiàn)實時,經(jīng)歷更大的失望。
其他的水手,大抵也是如此。
傷病之人開始在增加,藥品還有,可大夫已經(jīng)病死了,大家只好憑著感覺救治。
有時,那瀕死之人,不啻是一種解脫,至少死時,他們的臉上沒有不甘。
鄧健記不清楚,自己多久沒有洗浴過了,身上是一股海風(fēng)的腥臭。
他也不記得,上一次吃到新鮮的食物,是什么時候,甚至好像一切都遺忘了。
今兒,清晨拂曉時分。
海船還是如往常一般地劈開了波浪。
這船已有幾處地方殘破,好在沒有大礙。
可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嚎啕大哭起來。
又出了什么事。
鄧健一下子從船艙中沖了出來。
緊接著,便見有人捶胸跌足,撕心裂肺地嚎哭著。
聚集來的水手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人開始捶胸頓足。
而鄧健這一刻……眼角也已濕潤。
陸地……是陸地……
他瘋了似的回到了自己的船艙。
而后……他取出了羅盤,隨后……又取出了一個扇形的工具。
這扇形工具……乃是出海時,張安世所贈送,青銅打造,可以避免海水腐蝕生銹。
當(dāng)時,張安世告訴他,這是六分儀,可以大抵記錄出在汪洋大海中的位置。
這東西它測量的是某一時刻太陽或其他天體與海平線或地平線的夾角,用來判斷自己的位置。
當(dāng)然……技術(shù)有限,張安世只能做到大致的位置,具體的經(jīng)緯度,在這個時代,是幾乎沒有可能的。
鄧健開始不斷地測算,而后……對照著羅盤。
其實他對這東西并不重視,直到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這東西的好處時,方知妙用無窮。
窮極無聊時,他總是對照著海圖、六分儀,還有羅盤,確定位置,打發(fā)自己無聊的時間。
現(xiàn)在……卻真正派上了用場。
而后,他手指著一個巨大的陸地位置,深吸一口氣……
“在……在這個位置……在這個位置,這大島到了……我們到了……世上竟真有這樣的大島,張安世沒有欺騙咱,哈哈……沒有……”
他瘋了一般,立即大呼:“撤下風(fēng)帆,所有人……預(yù)備登岸,教大家知道,登陸時帶上武器,不要深入海岸,要以防不測!
而后,他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懷里,取出了一塊早已殘破的破絹布,這絹布上,繡著密密麻麻的字跡。
里頭……是張安世千叮萬囑下來,讓他在這大島中搜集的東西……
鄧健深吸一口氣,此時……陽光灑落在他的臉上,他終于恢復(fù)了人間氣。
他依舊還是歇斯底里地大喊:“劉六一隊人,今夜守著船,其余人……隨咱出發(fā)……”
“萬歲!”
伴隨著嚎哭聲,歡聲雷動。
死氣沉沉的殘破海船,如今卻似換了人間。
……
一個名冊,送到了張安世的面前。
一千七百三十六人。
張安世看著這個數(shù)目,有些駭人。
這是那張興元所提供的名錄,涉及到了九十七戶,加上了他們的三代血親。
當(dāng)然,這里頭沒有包括女子和孩童。
因為依照大明律,女子送教坊司,而孩童……至少在明初時則是規(guī)定……進(jìn)行閹割,而后充實后宮。
明初時,各個藩國進(jìn)貢,以及年幼的戰(zhàn)俘,幾乎都是宦官的主要來源,譬如亦失哈,又如鄭和,大抵都在此列。
直到中后期,天下沒有了戰(zhàn)事,這宦官的來源,才開始在民間汲取。
一千七百三十六個男丁,這人數(shù)可不少了。
當(dāng)然,張安世并沒有太多的同情,他也同情不過來,這些人大多都是當(dāng)初的世侯之后,為女真人和蒙古人入關(guān)之后統(tǒng)治天下,做出了巨大的貢獻(xiàn)。
張安世完全想象得到,倘若他們得逞,只怕等這些人追隨他們的主人們舉起屠刀時,也絕不會對他張安世心慈手軟。
人總要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
張安世很快就將名錄呈送宮中。
當(dāng)日,朱棣直接勾決。
當(dāng)然,有一些人卻被朱棣留了下來,如張興元等首惡,這些人在朱棣的眼里,罪大惡極,已屬十惡不赦,等待他們的,可不是死得痛快這樣簡單。
朱棣這個人,對朋友多豪爽,那么對他的敵人,就會有多狠。
于是,這處決的人,就成了一千六百三十九人。
至于其他人會什么樣的死法,張安世不在乎,也不關(guān)心。
他開始分派任務(wù),照例,讓內(nèi)千戶所開始張貼文告。
除此之外,邸報中也大抵抄錄了皇帝的詔書,明示了這些人的罪惡,并且選定了日期,于午門處決。
至于邀人來參觀的事,張安世沒做。
因為沒必要,他是相信京城的軍民百姓的,到時只怕你想趕人,都趕不走。
內(nèi)千戶所上下,早已開始忙碌,他們要最后一次核對人犯的身份,確保萬無一失。
到了次日,便每一個人都被五花大綁,而后在腦后,插上早已預(yù)備好的牌子,牌上書著逆賊字樣,便開始押著人,浩浩蕩蕩地出發(fā)。
錦衣衛(wèi)那邊,也派出人手在外圍布置,所途徑的路線,也進(jìn)行了事先的布置,一切井然有序。
與此同時……張安世親自去提張興元等人。
這些都是在詔獄里飽受了酷刑的重犯,好日子還在后頭那種。
當(dāng)然,處決他們家人的時候,按朱棣的旨意,是要帶他們?nèi)ビ^禮的。
張興元面如死灰,他咳嗽得很厲害,奇跡的是,他身上居然沒有傷痕。
張安世詢問詔獄的校尉,這校尉小心翼翼地答道:“先讓他們吃一吃水刑,死的慢一些,所以才沒有傷痕,侯爺……不是小的們不努力!
張安世道:“還是你們專業(yè)!
當(dāng)即,提了張興元等人便走,張興元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只是苦笑著道:“安南侯……咳咳……這一次你的功勞不小吧!
“功勞是其次,主要是看你們不痛快,我心里開心極了!睆埌彩谰拖襦徏倚〉芤话,咧嘴,露出憨厚的笑。
“中原守不住的!睆埮d元道:“遲早有一日,還是會有人入關(guān),你們……不過是將自己的腦袋,暫時寄在自己的身上罷了!
張興元不甘心地絮絮叨叨:“韃靼部,或是瓦剌部,他們遲早會恢復(fù)自己的實力,等他們一統(tǒng)了大漠,到了那時……咳咳……便是你們死無葬身之地的時候,你今日勝利,不過是一時罷了……”
張安世沒理他,跟一個活死人,有啥好爭辯的?
或許,張興元此刻,也只能靠著這所謂“信念”,支撐自己罷了。
“還有,與你勾結(jié)的那個太傅,大汗與太師一定會察覺他的所為,他一定不會有好下場!
張安世聽罷,不由道:“咦,是嗎?”
張興元:“……”
“我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現(xiàn)在這樣的糊涂,我剛剛得到消息,他非但沒有被處死,反而升官了!
張興元:“……”
他拼命搖頭,一臉難以置信的樣子,不可能,絕不可能!
張安世露出笑容道:“說出來,你都不信呢,他拿出了幾萬兩銀子,賄賂了那大汗身邊的人,直接找了個替罪羊,說是那替罪羊泄露的,繼而又給大汗送了幾千頭牛羊,還有幾個美人,大汗高興極了,夸獎他忠實能干,是大元忠臣。如今,他也成了太師了,還得了一塊新的草場呢。”
頓了一下,張安世又道:“哎呀呀……他這出手……還是不夠大氣啊,若換作是我,直接砸二十萬兩銀子下去,入他娘的,那狗屁大汗也得跪。”
張興元依舊不斷地?fù)u著頭:“不,我不信,我不信……”
他喃喃念著,只覺得這是張安世的計謀。
可內(nèi)心深處……他卻好像被什么東西,如刀割了一般。
張安世沒有再管他,提著人,便徑直入宮。
實際上,也不算入宮,因為朱棣早已在午門的城樓等著了,看熱鬧是人的天性,朱棣也不能免俗,他興高采烈,領(lǐng)著太子和趙王,還有魏國公、淇國公、成國公人等,紛紛站在城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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