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熾嘆口氣道:“父皇可能不會認同本宮。但是本宮卻認為,天子應(yīng)該是天下人的楷模!這天下,不是靠嚴(yán)刑峻法就可以治理的,嚴(yán)刑峻法不過是懲治奸邪的底線罷了。天子要做的……是要教化天下人。所謂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句話,當(dāng)初,司馬家族誅殺魏帝,堂堂天子,當(dāng)街被司馬家的人斬殺在街市,此后……發(fā)生了什么?”
“此后人們便不再相信天子的神圣,認為天子不過是兵強馬壯而已,于是,人人覬覦神器,人人都視自己為司馬昭,天下初定,立即便引發(fā)八王之亂,人人都認為只要自己有兵馬,便可做皇帝,這一場大亂,持續(xù)了數(shù)百年,數(shù)百年,多少生靈涂炭,又是多少皚皚白骨呢?”
朱高熾隨即又道:“此后,李世民殺太子,大唐即便進入了全盛,可又如何,這大唐江山,多少次相互殘殺,人人信奉,只要自己有李世民一般的兵馬,便可奪門,便可稱孤道寡,于是武則天殺李氏宗親,自封為帝。此后,李氏又奪門,重新奪回天下,再之后,還有李隆基奪門,有李隆基的太子稱帝……這李氏宮廷,人人都拿著刀子,人人都在覬覦著自己的兄弟姐夫,父子防范兒子,兒子提防自己的父親,但凡只要察覺到對方的虛弱,便立殺之。這……難道不是前車之鑒嗎?”
說到這里,朱高熾又嘆了口氣:“建文稱帝,第一件事便要鏟除自己的叔父,父皇奮起,入南京,奪了天子大位,現(xiàn)如今……根本不是兄弟相爭,也不是父子相疑的時候,在本宮看來,時至今日,親族之間,再不能染血了,若是再這樣下去,子孫們會如何看待我們呢?子孫們又會不會效仿我們呢?父皇不相信道義和德行,認為只要掌握天下兵馬,便可教天下太平?珊徒ㄎ南啾,他矯枉過正了,天子自身為典范,以仁德教化天下,可以大大減少平定叛亂的成本,這筆賬,父皇不曾算過。”
朱高熾道:“我是太子,那么對上,就要孝順自己的父皇。對自己的兄弟,若是弟弟們犯了錯,我這做兄長的難道就沒有過錯嗎?漢王犯下彌天大錯,父皇起了殺心,我當(dāng)阻止,無論怎么處置漢王也好,但不能殺,不能教父皇背一個殺子的罪名!
張安世看著朱高熾,他無法理解,甚至覺得……有點迂腐。
甚至張安世一度懷疑,姐夫一定是裝出來的,他只是在進行一場仁義的表演而已。
可關(guān)起門來,見他說得頗為激昂,卻不禁又開始動搖起來。
話又說回來,朱高熾對他這個妻弟像兒子一樣的愛護,又怎么可能,會對自己的兄弟狠心呢?
“姐夫希望怎么樣?”張安世道。
朱高熾:“可奪其爵,不可害他的命!
張安世道:“可姐夫越是去求情,陛下就更非要殺漢王不可了。在陛下看來,太子對漢王如此寬仁,可漢王卻屢屢想要害姐夫和姐夫身邊的至親,這漢王就更加罪無可赦了!
朱高熾聽罷,一怔,口里喃喃道:“是嗎?”
張安世道:“漢王這個人反復(fù)無常,其實是不能留的,除非……”
朱高熾盯著張安世:“除非什么?”
張安世深深地看了朱高熾一眼:“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
朱高熾一臉認真的樣子,道:“愿聞其詳!
張安世便道:“包在我身上,總而言之,這事姐夫不必管了,我既不會讓陛下背負殺子之罪,也不教姐夫為難!而且,保管他永遠再對姐夫和我都沒有任何的威脅。”
……
“都給我聽好了,待會兒聽大哥的。”
“噢,噢,曉得!敝煊裸坏氐。
張軏突然也跟著小雞啄米一般地點頭。
丘松沒說話,他只對一件事關(guān)心,其他的事都不在乎。
隨即,四人便走進了詔獄。
這詔獄乃錦衣衛(wèi)南鎮(zhèn)撫司所管轄。
此時,張安世拿著東宮的令牌來,當(dāng)值的千戶不敢阻攔,慌忙地領(lǐng)著張安世幾個到了一處囚室。
這是一處水牢,隔著柵欄,可見漢王朱高煦此時衣衫襤褸地在其中,頭發(fā)凌亂,面容憔悴不堪,宛如一個活死人一般,端坐著不動。
朱棣已警告過紀(jì)綱,紀(jì)綱為了撇清關(guān)系,自然不可能會給朱高煦什么優(yōu)待。
隔著柵欄,張安世道:“朱高煦,你還記得我嗎?”
在這里關(guān)了幾日,朱高煦從嚎叫到不斷地捶打柵欄,漸漸的……也開始消沉下來。
當(dāng)他慢慢回過勁來的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意識到……可能……自己真的被放棄了。
像他這等狂傲之人,出身高貴,使他早不將尋常人放在眼里,什么事都敢干,反正在他看來,總有人給他擦屁股。
可等真正陷入這絕境,這等人又會比任何人都要沮喪。
只是……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還是讓朱高煦心里產(chǎn)生了波動。
他立即站起來,沖向柵欄,扶著柵欄道:“張安世,是你,是你……”
張安世道:“你這笨蛋,現(xiàn)在曉得厲害了吧!
朱高煦狂怒,雙目瞬間瞪大,雙手拼命地搖著柵欄:“你……你……你這小賊,我想明白啦,是你害我!”
張安世道:“我害你,還是你害我?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朱高煦更怒:“你這小子,敢這樣和我說話,你好大的膽子!
“我就是這樣大膽,你能怎么樣!笨蛋,你出來打我呀。”張安世咧嘴朝他笑。
朱高煦怒得要拿頭去撞柵欄:“來啊,有本事你進來,你有膽進來,我們打一場!
“這是你說的!睆埌彩莱砗蟮腻\衣校尉道:“來,去將這囚室打開!
校尉嚇尿了,驚恐地道:“不可啊,不可……使不得,使不得……”
張安世冷起了臉,道:“你不肯是嗎?好,那以后我什么事都不干,我就盯著你,我見你一次,就打你一頓。”
校尉:“……”
張安世道:“這是我說的,有什么關(guān)系,我擔(dān)著!
校尉這才極不情愿,猶猶豫豫地打開了牢門。
這牢門一開,朱高煦竟也不想著逃,而是摩拳擦掌,死死地盯著張安世:“好的很,張安世,今日本王便與你一決死戰(zhàn),教你知道本王的厲害!
張安世卻一點也不怕,這時大呼道:“弟兄們,這個人喪心病狂,實乃人間敗類,對付這樣的敗類,大家不要客氣,給我一起上!
朱勇、張軏、丘松三個毫不猶豫,直接就沖進了牢里,隨即便和朱高煦廝打一起。
張安世怕挨打,忙是貼心地將牢門關(guān)上。
隔著鐵柵欄,張安世給京城三兇打氣:“給我狠狠地打,今日教他知道我們京城三兇的厲害,丘松,丘松。捶他腿,對……就這樣……”
身后的校尉,看著這一幕,真的驚呆了。
這朱高煦確實是個狠人,三人一起上,若不是因為這幾日他在牢里熬苦,還真未必能打得過他。這家伙打起來,便如發(fā)狂的獅子一般,拳頭舞的虎虎生風(fēng)。
好在朱勇和張軏幾個,也不是什么講武德的,丘松躲在朱高煦臣胯下,直接將他絆倒,人一摔下,張勇便立即拿大腿將朱高煦的身子絞住,另一邊,張軏便直接狠狠地踢出一腳……
一盞茶之后,張安世打開了牢門,等三個鼻青臉腫的兄弟出來,便對著打趴在地上傷痕累累的朱高煦道:“還想和我單挑,我京城三兇最不怕的就是單挑,你看看你,這么不經(jīng)打,真是丟人現(xiàn)眼!
說罷,便轉(zhuǎn)身道:“弟兄們,走,我?guī)銈內(nèi)ブ蝹。?br />
朱勇三個,趾高氣昂,跟著張安世揚長而去。
……
一封紀(jì)綱的奏報,正在朱棣的手里。
在徐皇后的寢殿里,朱棣將這奏報拍在了徐皇后的面前。
“看看這逆子平日犯了多少罪,原以為他只是圖謀不軌,誰曉得……竟有這么多彌天大禍,你自己好好看看吧,這就是咱們教出來的好兒子啊!
徐皇后沒有撿起來看,只是道:“陛下,國家自有綱紀(jì),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那么……就請陛下依國法處置吧!
朱棣知道,徐皇后雖這樣說,只怕心里的苦痛,不在他之下。
朱棣眼圈一紅,便悲戚地道:“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大了竟成了這個樣子,他這是要誅他老子的心啊,朕是父親,可也是天子,這樣的人……不能再容了,如若不然,百官怎么看待?天下的臣民們怎么看待?”
徐皇后別過臉去:“皇帝應(yīng)該以國家大事為重!
朱棣直覺得心在淌血,他咬咬牙道:“他明知道張安世救了他的母后,竟還有加害之心,可見這人,已經(jīng)喪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多留他一日,不是國家的福氣,朕意已決……”
說到這里,朱棣眼眶里有淚水在打轉(zhuǎn),他深呼吸,嘴唇顫抖著,才勉強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朱高煦當(dāng)誅!”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朱棣是咬牙切齒。
徐皇后閉著眼睛,眼角也淚水流淌出來,緩緩地劃過臉頰。
這兩日,他們都沒有睡好,顯得極憔悴,天下哪里有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
只是……朱高煦已經(jīng)越過雷池了。
歷朝歷代,這么多沉痛的教訓(xùn),難道還不夠嗎?
是真的再不能留了。
徐皇后帶著哭腔道:“朱瞻壑是個乖巧的孩子……”
頓了頓,接著哽咽道:“陛下多賞賜他一些莊子和封地吧!
朱棣點點頭。
二人相對無言,此時只有老淚千行。
卻在此時,亦失哈匆匆進來,低聲道:“陛下,娘娘……詔獄那兒……出事了……”
朱棣眼眸瞇起來,收了淚,露出幾分警惕,沉聲道:“說!
亦失哈小心翼翼地道:“就在方才,張安世幾個……”
亦失哈本來是很謹慎的人,稟告的時候一定會非常清晰,絕不會籠統(tǒng)的說某某某幾個。
不過此時的亦失哈脫口而出張安世幾個,卻好像十分順暢,就感覺……這幾個……肯定就那三人跑不了一樣。
只見亦失哈接著道:“他們?nèi)チ嗽t獄,還狠狠地毆打了漢王……”
朱棣頓時怒道:“他不是漢王了!
亦失哈只好連忙改口道:“還毆打了朱高煦,朱高煦在獄中嚎啕大哭……痛徹心扉!
朱棣聽罷,一臉震驚。
那幾個家伙,居然去牢里打人……
徐皇后則好像沒聽到一般,緩緩起身:“臣妾告退。”
“不,你留在此。”朱棣猛地……好像意識到了什么,他凝視著徐皇后道:“這幾個家伙,素來愛胡鬧,可張安世那小子,卻不是愚人。朕已將朱高煦下了詔獄,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張安世為何還要去獄中侮辱和毆打朱高煦?”
徐皇后這些日子心有些亂,不過很快,像她這等聰明人,當(dāng)然也好像反應(yīng)過來了什么。
“陛下的意思是……”
朱棣背著手,焦慮地踱步起來。
半響后,他沉痛地道:“朱勇、張軏、丘松這幾個家伙干出這事,朕信,他們本來就是渾人,尤其是那個丘松……可張安世,精得像一只猴子……除非……”
說著,朱棣便看向亦失哈道:“將他們立即召至大內(nèi)來!
亦失哈自是不敢怠慢,立即火速的去了。
這寢殿之內(nèi)。
朱棣和徐皇后各有心思。
朱棣惡狠狠地道:“可張安世絕不是婦人之仁之人,他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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