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儼便又接著道:“只是孟子所言的良知,和這知行合一中的致良知,有何不同呢?”
李希顏沉吟道:“良知為虛,實踐為實在,虛虛實實,即為知行合一!
胡儼頷首:“不錯,這也是這論知行合一的本意!
李希顏便道:“所以老夫在想,這致良知的本意,是否是心中有了良知,我輩讀書人,該用實踐去達成良知所要達成的目的。因而,虛為實,實為虛,虛虛實實,相互砥礪,用實踐去堅固我們的良知,而用良知,去指導實踐的達成?”
李希顏不愧是大儒。
若說一開始,他還被那知行合一和心即理所迷惑的話,現(xiàn)在有了那一篇論知行合一的雄文,立即開始豐富這一套理論體系了。
胡儼聽罷,便大喜道:“不錯,不錯,可能就是如此!”
“致,予以也,達到也。這致良知,可能沒有這么復雜,無非是讓我用行動,去達到或者予以心中良知所要實現(xiàn)的方向。就如我有實現(xiàn)天下太平之心,那么盡力去匡扶天下,便是致良知。”
李希顏哈哈大笑:“對,應該就是如此,若思啊,你不愧國子監(jiān)祭酒之名!
這時候,胡儼不再是被入娘的對象了,李希顏對他態(tài)度是直接一百八十度轉(zhuǎn)彎,不僅親切地呼喚了胡儼的字,而且還多了幾分贊許。
“這致良知三字,真是振聾發(fā)聵,依我看來,這才是讀書人該讀的學問!睕]再被嫌棄的胡儼,搖頭晃腦地道。
李希顏則道:“我學了一輩子的義理,這一輩子下來,卻發(fā)現(xiàn)不通,今日得此知行合一之學,方才知曉,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原來不是老夫沒讀通書,而是這義理早在老夫心中,可憐老夫皓首窮經(jīng),孜孜求索,卻是誤入歧途了啊。那位大賢,真天人也,依老夫看來,怕是程朱也不過如此!
胡儼聽了這些話,笑起來:“這些話可不能對外說,外頭為了這些話,已經(jīng)打得生生死死了!
李希顏冷哼:“我等只求正道,何須聽人閑言!哎,從此之后,那大賢人便是吾師,此人的學問,實在可怕,若是侍奉吾師,吾甘為牛馬!
胡儼羨慕地道:“李先生若是牛馬,那我只好做他的跳蚤了!
“哈哈……”李希顏此時倒是對胡儼越看越對眼,他一臉欣慰地道:“這致良知……你且稍待!
說罷,他取了文房四寶,輕輕提筆,稍稍沉吟片刻,隨即……便開始落筆。
胡儼見了,也振奮精神,他站起來,在旁觀看,有時點頭,有時道:“此處明德求善之心,是否用圣賢之心更為妥帖?”
“對!對!”李希顏涂改,繼續(xù)著文。
這一下子,二人倒是和諧起來,一人書文,一人在旁代為修飾,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精神振奮。
很快,一篇文章落成。
“此文……當放出去!崩钕n伒溃骸拔恼碌拿志徒兄铝贾!
“好,好。”胡儼道:“有先生此文,足以我論知行合一彌補不足。先生大才……”
“哪里大才,不過是拾人牙慧。若不是那大賢人提點,老夫只怕現(xiàn)在還在歧途中呢,老夫放出此文去,不是為了名利,只是希望能有更多人學到這大賢人的學說,若能為那大賢人奔走,老夫死也甘愿了!
胡儼若有所思,口里道:“何不如,我們編纂一部這大賢人的傳習錄吧!
李希顏沉默了一下,隨即喜道:“這……妥帖嗎?”
胡儼便道:“那大賢人神龍見首不見尾,定是一位不世出的奇人,此等賢人,最是害怕自己為名利所累。他隱而不出,可這樣的學問,若是不能推而廣之,實在可惜,你我索性班門弄斧,將這大賢人的學問完善一些。”
“譬如將這一篇論知行合一,還有先生這一篇致良知,搜羅在一起,往后再有好的文章,也搜羅起來,訂為《傳習錄》,供后世之人學習,這便是天大的功德。”
李希顏略帶擔憂地道:“就怕我們的這些領悟,要教那大賢人笑掉大牙!
“賢人定是至德至圣之人,怎會怪我們呢?”
所謂傳習錄,其實就是供人傳播和學習的書,往往是某個大學問家,他們的弟子們抄錄他平時的學問,而后再加上一些弟子們對此的理解,用以讓后代學習的。
譬如《論語》,《孟子》,其實就是典型的傳習錄。
李希顏思量片刻,隨即大笑:“哈哈,妙,妙極,你我雖未拜那大賢者為師,可終究受他指教,這不是師,卻勝似師,我們雖然才疏學淺,可編纂傳習錄,卻應當還是足夠的!”
“就如此,老夫繼續(xù)再根據(jù)這知行合一、心即理,還有這致良知寫幾篇文章,你是國子監(jiān)祭酒,著書立說之事,你出面更方便一些!
“甚好!焙鷥包c頭,他激動地捏著自己的胡子,激動得難以克制,顫抖的聲音道:“都說五百年必有圣人出,可這不過三百年,圣人即將要出世了!
……
一份份的奏報,送入了宮中。
朱棣看著這些奏報,哭笑不得。
都說讀書人孱弱,喜歡講道理。
可誰曉得,單單一個南京城,讀書人斗毆的事件,短短三日,就超過了七十多件,而且大多是一窩蜂的打,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參與者竟有百人。
是的,三十多個打七十多個。
朱棣覺得頭大。
“入他娘!”朱棣忍不住又罵罵咧咧起來:“真沒想到,這些家伙,倒也有怒發(fā)沖冠的時候!
方才就在此的姚廣孝,不禁微笑道:“讀書人平時講理,遇到了理講不通的時候,還是要打人的。那孔圣人在世的時候,周游列國,這打的其他學派讀書人也不少,這孔子誅殺少正卯的事,陛下可曾聽說嗎?”
朱棣冷哼道:“虧得這些人,成日教朕要寬仁,敢情他們的祖師爺,也和朕是一樣的啊!
姚廣孝很喜歡調(diào)侃讀書人,畢竟自己是佛門中人嘛,不過他沉默片刻,就道:“倒是那位大賢人,貧僧倒是也想知道是誰,此人的學問,可謂通天!
朱棣詫異道:“就憑他那幾句話?”
姚廣孝道:“陛下千萬不要小看這幾句話,這其中所蘊含的道理,實在深不可測!”
“何況,今日貧僧見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部傳習錄,說是那大賢人的弟子李希顏和胡儼二人編撰,其中收錄的兩篇文章,實在教人看得心驚,說實話,貧僧若不是佛心堅固,怕也要被他們迷惑了!
朱棣卻是捉的重點不一樣,吃驚道:“李先生和胡卿家都成了那什么大賢的弟子?”
“他們自稱的!币V孝道:“現(xiàn)在南京城里,自稱是那大賢人弟子的人不少,當然……也有人話里對那大賢人多有不敬,就為了這個,讀書人們才鬧得厲害,你看,這不是打起來了嗎?”
朱棣不禁失笑道:“朕也沒想到,他們會為這個拼命!看不懂了,實在教人看不懂,這樣的大賢實在恐怖。”
說罷,朱棣卻是回頭看一眼亦失哈道:“張安世那幾個家伙,最近在做什么?”
亦失哈道:“這幾日……聽說在炸魚。”
朱棣猛地皺起了眉頭,氣咻咻地罵道:“他娘的,朕就知道他們又閑來無事,不好好的給朕做買……著書立說,成日不干人事,該給他們多看看那《傳習錄》,說不定能老實一些!
亦失哈尷尬地笑:“他那學堂……倒是最近……建的快差不多了。說是要打開門做生意,不,是要在那講授學問!
朱棣聽罷,怒氣又一下子收起來了,喜道:“好好好,總算干了一件正經(jīng)事,朕就是擔心大家不肯掏錢啊。”
亦失哈詫異道:“陛下您說什么?”
朱棣咳嗽一聲,才道:“朕怕那些家伙們,不愿讀書,舍不得將人送去。”
亦失哈道:“想來以正義堂當初的名聲,學生肯定有的吧!
朱棣點點頭:“這事兒,你讓人盯著!
說罷,朱棣又想起什么,便又道:“那楊士奇,病好了嗎?”
“太醫(yī)說……好了幾分!
“好了幾分?”
“就是……人沒那么瘋癲了,只是偶爾會想說幾句胡話!
朱棣點點頭道:“等他好了,召他入朝,朕要親見他!
“喏!
……
“公子,公子……”
張三氣咻咻的在江邊找到了張安世。
張安世正在罵著丘松,踹他屁股一腳,罵罵咧咧道:“入你……你他娘的,就因為你成日在這炸,現(xiàn)在魚兒也不見了,你就不能換一個地方,浪費我的火藥!
丘松昂首抬眼,一雙呆滯的眼睛死死看著張安世。
張安世見狀,有點心虛,差點忘了,這個四弟的情緒容易不穩(wěn)定啊。
于是又笑,摸摸他的頭,安撫道:“大哥和你開玩笑的,你不要記恨大哥,大哥心里有你!
說罷,這才回頭看張三:“咋了?”
張三道:“有人和咱們搶生意!
頓了一下,張三不忿地接著道:“近來書鋪里,印了一批書,暢銷的很,只一擺出來,就很多人去搶購了。公子,我覺得這是針對咱們的陰謀,這一定是預謀好了的,公子,咱們不能這樣算了!
張安世一聽,頓時火冒三丈,竟也有人想跟他競爭八股筆談嗎?
這么大的買賣,可不能出什么差錯。
他伸手:“給我瞧瞧,是哪個龜兒子不長眼!
張三忙將書奉上。
朱勇和張軏也湊了上來,他們一看,很快發(fā)現(xiàn)里頭的字,他們一個個都認得,可是組合一起,便陌生了。
張安世低頭一看,頓時大驚失色。
這……這……第一篇,論知行合一,不就是……他當初在楊士奇那兒看到的那一篇嗎?
他拼命地往后翻,隨即,便又看到了一篇《致良知》。
臥槽……
張安世瞳孔放大,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這文章……居然寫的極好,好就不說了,最重要的是,這致良知……竟和陽明心學,基本吻合。
他……他自己好像沒有泄露過致良知吧?
最多……最多只說出過這三個字而已。
可是……眼前這洋洋灑灑的四五千字,是怎么回事?
何況這文章的論述,實在精妙,以至于張安世要認為王守仁在世了。
不會吧,不會吧。
還可以這樣玩?
朱勇看著張安世臉色越發(fā)難看,在旁忍不住道:“大哥你一句話,俺們?nèi)⒛菚佋伊!?br />
張軏也道:“寫這書的也不能放過,敢搶咱們買賣,就是和我們?nèi)齼催^不去,咱們兄弟四人不答應。”
張安世的臉是青一陣,紅一陣,最后道:“你們不要激動……這可能是自己人!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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