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心即理三個字的可怕之處就在于,它直接和存天理、滅人欲完全背道而馳,既然心即理,那么又為何要克制自己的內(nèi)心呢?
當(dāng)下,便有人冷笑道:“邪門歪道之言。”
也有人道:“離經(jīng)叛道至此,這等叛逆之言,簡直污了耳朵!
也有人不吭聲,低頭思索,就好像有什么東西,猛地在沖刺著他們的內(nèi)心。
理學(xué)發(fā)展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了一個極成熟的理論體系了。
它看上去十分強大,強大到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邏輯閉環(huán)。
這種可怕的理論體系,幾乎沒有弱點的。
唯一的弱點就是。
如此高深的理論體系,你放到現(xiàn)實中,卻發(fā)現(xiàn)……好像會出錯。
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人會很快忽視這些現(xiàn)實中的問題。
因而,同樣兩句話,對有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心理沖擊,可對有些人,卻產(chǎn)生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心理排斥。
胡儼再沒說什么,直接走了。
留下幾個人,在此下意識的破口大罵。
也有寥寥幾人,緊鎖著眉頭,轉(zhuǎn)身便走。
一日之內(nèi)。
整個南京城已是炸開了鍋。
心即理,知行合一。
朝野內(nèi)外,但凡是文臣,或者是讀書人,幾乎人人都在議論著此事。
叫罵聲不少。
因為在不少讀書人看來,此等離經(jīng)叛道之言,居然引發(fā)了李希顏這樣的大儒,胡儼這樣的國子監(jiān)祭酒,還有楊士奇這樣的翰林如此震動。
這讓不少讀書人滋生出危機感,這無疑是對他們一輩子所學(xué)的否定。
而另一方面,卻不少人開始探究起來。
因而……所有人都在爭論,而且爭論得極為熱烈,甚至已到了讓人面紅耳赤的地步。
新晉的幾個貢生,在客棧中飲酒。
這幾個都是同鄉(xiāng)且同年好友,平日里相交莫逆。
為首的一個,正是曾棨,其余周述,周孟簡還有楊相,都是江西人。
此時幾人已經(jīng)高中,不久之后也即將踏入仕途,他們都有美妙的前程,因而他們的心情都不錯。
讓客棧的伙計,給他們這幾個文曲星熱了一壺黃酒,大家拿著酒盅對飲,雖沒有美味佳肴下酒,卻也讓人心情愉悅。
曾棨先道:“諸君可聽了今日的事嗎?”
周述笑道:“如何沒有聽,哎,真是世風(fēng)日下,如今竟有如此多妖言惑眾者,連李希顏、胡儼這樣的人,竟也不能免俗!
“聽說還瘋了一個!敝苊掀嬉嘈χ蛉。
曾棨卻是不吭聲。
楊相則道:“卻也未必。”
于是三人都看向他。
楊相道:“心即理,此一言,對我而言,像是……突然是有人給了我一把鑰匙,可鑰匙打開了門之后是什么,我沒想明白,卻是覺得……像是……像是……”
曾棨意味深長地看了楊相一言:“像是什么?”
周述大怒,道:“楊賢弟,你也入魔了嗎?這根本就是胡話,簡直就是可笑。”
楊相苦笑:“什么叫胡話,此言足以令人深思,能說出此言之人,必定會天下一等一的高士,真是令人向往,若是能追隨此人,窮究這根本之理……”
周孟奇皺眉道:“楊相……”
他已經(jīng)不客氣了,直呼其名:“你莫忘了,你從前讀的什么書!
“四書五經(jīng)!
“你學(xué)的是程朱理學(xué)!”
楊相道:“程朱之前,難道就沒有儒學(xué)嗎?程朱之后,難道儒學(xué)只有程朱嗎?”
這一番話,直接讓周述和周孟奇二人破防。
可他們最看不慣的,就是此等妖言惑眾之言,于是,周述站起來,冷笑道:“好好好,我萬萬沒想到,我竟結(jié)交了你這樣的朋友,這酒,今兒是沒法喝了,我有事,告辭。”
周孟奇也站起來道:“子非吾友也,割袍斷義吧!”
二人氣咻咻,大氣凜然的樣子。
曾棨一直輕皺眉頭,想說點什么。
楊相卻已起身:“還是我走吧,免得攪了二位兄臺的雅興!
說罷,轉(zhuǎn)身即走。
……
張安世覺得世道變了。
有一種不安的情緒,在他身邊蔓延。
這種不安,是物理意義的。
他去茶肆喝茶,帶著京城三兇。
隔壁桌上,幾個讀書人本是高興地喝著茶水。
其中一人突然道:“我若知道此人是誰,我必殺他!
張安世打了個寒顫。
另一人道:“此人所提倡的,莫不是滅義理而倡人欲?鄧兄,我若知道此人,也與你同去,非殺此賊不可。”
張安世連忙和朱勇坐近了一些。
另一邊,隔壁座的兩個讀書人卻站了起來,怒道:“爾等不過是鸚鵡學(xué)舌之輩,哪里懂什么學(xué)問?那位大賢正是因為天下腐儒多,這才有此令人發(fā)聵之言!這樣的大賢人,我若是遇到,便是死也無憾了。所謂朝聞道,夕死可矣,我便做他門下走狗,也甘之如飴!
此前要殺人的讀書人勃然大怒,站起來便罵:“豎子!”
此后那要做門下走狗之人冷笑:“文賊!”
于是,有人抄起桌上的茶盞便開始砸人。
又有人搬起了椅子還擊。
一時之間,椅子、燈架、茶盅、碟子亂飛。
張安世脖子一縮,渾身抖了一下,便立即道:“走走走,快跑!
丘松毫無懼色,只面無表情地道:“我炸死他們!
朱勇和張軏二人,眼疾手快地拖了丘松便跑。
只有那茶肆的店小二帶著哭腔:“你們不要再打啦……啊呀……我的眼睛!”
……
這種事,幾乎已經(jīng)成了京城的常態(tài)了。
張安世已經(jīng)無法理喻這些人,為啥火氣這么大。
當(dāng)然,也少不得聽到有人議論:“不知那位大賢人是誰,真盼見一見,若能得他一分半點的指教,此生無憾!敝惖脑。
張安世有一種過街老鼠的感覺,他偷偷地去瞧了楊士奇。
見著楊士奇的時候,卻見楊士奇比上回所見更憔悴了,一臉呆滯的樣子,口里含含糊糊地道著:“理若是天道,那么心也即天道,可千千萬萬人之心,莫不也是天道嗎?那么天道,豈不有千千萬萬種?若如此,義理何存?”
張安世無語地看著楊士奇,他沒想到楊士奇中毒如此之深,前些日子還只是失魂落魄,但精神還是正常的,怎么現(xiàn)在情況越來越糟糕了。
“楊侍講,楊侍講,我給你帶了一只烤鴨來,你吃不吃?”
楊士奇依舊在低頭思索:“不對,不對,陸象山也有此等的言論,可不對,他認為心即是萬物的本源,他的言論,與心即理差不多,可知行合一呢?這如何解釋知行合一?”
張安世道:“你不吃,我就吃啦!
楊士奇抱著頭,嘆口氣:“那么什么是知行合一,不對,這與陸象山的言論完全不同……”
張安世當(dāng)他的面,撕下一個鴨腿,吧唧吧唧的吃。
可惜連鴨腿骨頭都要啃干凈了,楊士奇還是不聞不問。
這下糟了,這病確實不輕啊,連吃喝都不在乎了。
楊士奇道:“心若是理,萬千人心即萬千個理,這說不通……”
張安世看他這個樣子,終究急了,道:“若是世間只有一種心呢,萬千人的心是為同心?”
楊士奇這一回倒把張安世的話聽進去了,只見身軀一震,便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同心?同心……同心……什么是同心?”
張安世其實也所知不多,只好磕磕巴巴地道:“所謂的同心,其實就是人人都有的東西,與生俱來的,它發(fā)之于親則為孝,發(fā)之于君則為忠,發(fā)之于朋友則為信。人人都有這等善念,是為同心!
楊士奇突然眼睛一亮:“對對對,若心是如此,那么就說的通了,心即理,所謂的理,終究還是逃不過義理,即忠孝信也?墒恰墒恰泻弦缓谓?”
張安世便又道:“既然你本心里已有了義理,千千萬萬的人都是有此同心,那么……人為什么還要去追求所謂的義理?義理你已有了啊,何須去存天理,而滅人欲?所以,我想,當(dāng)你既心中油然而有了義理,所以就不能學(xué)從前那些腐儒那樣,去格物窮理,一個人,已經(jīng)有了義理,為什么還要每天去追求所謂的大道理呢?”
楊士奇驚嘆道:“對對對,然后呢,然后呢?”
張安世只好撓頭道:“我其實也不甚懂!
啪嗒一下,楊士奇跪下了,扯著張安世的袖擺道:“請……請說下去!
張安世來這世上,可謂是天不怕地不怕,哪怕是朱棣那吊毛……不,哪怕當(dāng)著陛下的面,他也敢稱他一句老兄。
唯獨怕的就是這等魔怔的人,我靠,說不定人家真的能拎出一把菜刀來。
張安世只好又磕磕巴巴地道:“然后很簡單呀,你心里有了義理,就不要浪費時間去追求所謂的義理,而是應(yīng)該把人人同有的義理之心發(fā)散于外,付諸實踐!
楊士奇渾身顫栗:“懂了,懂了,原來……原來我已經(jīng)有了天理,那么為什么還要孜孜不倦的去格物致知呢?既然無需格物致知,無需再去追求義理,那么……誠如圣人所言,君子訥于言、敏于行那般,我該去實踐心中的義理,是匡扶天下也好,是齊家治國也罷,哪怕只是給街上的乞丐施舍一口吃食,見了井口即將墜井的孩子去將他抱起,這些……便都是知行合一?”
張安世道:“我想應(yīng)該是這樣的吧?”
“天哪,我明白啦,我終于明白啦!睏钍科媸治杵饋,依舊還跪在張安世的腳下,張安世想跑開,他一下子又將張安世的腿抱。骸跋壬蟛,受我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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