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其實沒多少交情,所以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著,各有心思。
尤其是楊士奇,他神情有些憔悴,抱著書,思緒又開始飄飛到了九霄云外。
卻不知是不是地上有一塊石頭,楊士奇猝不及防的,猛地打了個趔趄。
整個人隨著書摔在了地上。
胡儼一看,先攙扶起楊士奇,才彎腰去揀書,一面道:“楊侍講啊,年輕人要愛惜自己的身體啊,老夫瞧你臉色不好,人生在世,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呢?這天底下,哪里有比自己的身體更緊要的事!
楊士奇一臉慚愧的樣子,也跟著揀書,見胡儼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他有些忍不住了,便道:“有一件事,下官想了足足一個多月,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糊涂!
胡儼聽罷,露出好為人師的樣子。
不,他本來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老師。
胡儼便道:“你說來無妨。”
楊士奇帶著幾分為難道:“這……這里說話不方便吧!
胡儼笑著道:“你我又非受人矚目的人,能有什么妨礙呢?”
說著,他苦笑,要知道,不久之前,即便是閣老,都敬重的稱他一聲胡公。
楊士奇想了想,便道:“胡公的學(xué)問最是淵博,下官想要請教,這圣人教誨之中,讀書人應(yīng)當(dāng)如何獲取知識呢?”
“這個容易!焙鷥捌婀值乜戳藯钍科嬉谎,他覺得楊士奇不該問這種稀松平常的問題,倒是耐心地道:“《禮記·大學(xué)》有言:‘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隨即胡儼又道:“東漢的鄭玄言:所謂的致知,即是事物之來發(fā)生,隨人所知習(xí)性喜好。不過到了宋時的時候,大儒司馬光又將此知視為‘抵御外物誘惑,而后知曉德行至道’,因而這格物致知,倒不如說是致德行之意。自然老夫?qū)Υ,倒是與朱熹圣人相同,認(rèn)為此言應(yīng)當(dāng)是窮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達(dá)至極之意!
胡儼笑道:“終究還是朱熹圣人更勝一籌,鄭玄所言,倒是頗受東漢和魏晉的玄學(xué)影響。司馬光之德行之說,又過于籠統(tǒng),怕也不足為信。”
楊士奇低頭,卻依舊愁眉不展的樣子。
胡儼便奇怪道:“怎么,老夫回答得不滿意?”
“不不不!睏钍科婵嘈Γ骸跋鹿俾犚蝗苏f了一番話,因此近日才愈發(fā)的糊涂了!
“你說來聽聽!
“心即理,知行合一!”
“哈哈……有趣,有趣!焙鷥靶α诵Γ骸斑@是何人所言?”
楊士奇卻是抿唇不語,他不敢說張安世,怕被人笑話。
胡儼見他不言,便道:“你是入了癡,有時讀書是這樣的,老夫偶爾也會如此,只是許多話,乍聽之下似乎玄而又玄,實際上,其實也不過如此!
楊士奇很是真誠地作揖:“多謝胡公開解!
“老夫去了,你不必再幫老夫搬書,老夫還沒老到連書都搬不動!
“是。”
胡儼搖搖頭,看著楊士奇,他突然發(fā)現(xiàn),此人倒是頗有幾分意思,就是……人太癡了。
當(dāng)下,搬書回了國子監(jiān),剛剛在公房落座,書吏便奉來了茶盞。
茶熱騰騰的,胡儼只捧在手里,想要慢慢地吹涼。
可是猛地……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念頭在他腦海里劃過。
心即理……
知行合一……
這方才忽視的話,現(xiàn)在猛地涌入心頭,就好像一道閃電,五雷轟頂!
啪……
卻在他一顫的功夫,那滾燙的熱茶突然潑灑出來,胡儼猛地一摔,便將茶盞摔下去。
那茶盞頓時摔了個粉碎。
飛濺的瓷片,甚至濺至他的臉上,以至他臉上割破了一道口子,瞬間便有血珠冒了出來。
書吏見狀,大驚失色,慌忙上前要幫胡儼擦拭。
胡儼卻顧不得疼痛,只愣愣地看著地上的茶盞,突然怒吼道:“走開,走開!”
書吏,忙道:“學(xué)生萬死!
“出去,立即出去。”
“胡公,您不要緊吧!
“不要管我!”胡儼厲聲大喝。
這書吏從未見過胡公發(fā)這樣大的火氣,據(jù)說當(dāng)初他被糞坑炸了,也不曾這般。
書吏縮了縮脖子,只好道:“學(xué)生告退!
門被書吏關(guān)上了。
胡儼還站在原地,不管臉上已滲出殷紅鮮血的口子。
也沒有顧得上地上摔了個粉碎的茶盞。
他猛地,陷入了沉思。
“心即理……”
“心即理……”
口里呢喃著,他卻是抬頭,看著房梁,時而又低頭,人像無頭蒼蠅一樣,走了幾步,即使被案牘撞到,他也沒理會,又走幾步,卻是碰倒了燈架子。
哐當(dāng),燈架子倒下。
他沒去攙扶,也不理。
“不對,不對,不該如此……心若是理……那么格物致知何解?朱熹圣人怎會錯?不對,不對,一定是哪里錯了!彼业剜哉Z。
“假若,假若心即理,那么知行合一……豈不是……豈不是……”
猛地,一個又一個念頭涌入心頭。
他有時渾身顫栗,可很快,卻又恢復(fù)了理智,忍不住低聲罵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是如此,絕不可能!
他在公房里關(guān)了一夜。
甚至沒有回家。
直到次日的時候,書吏來到公房,打開門的時候,大吃一驚。
只見這公房早已是一片狼藉,摔碎的茶盞,倒下的書架,丟棄得到處都是的書籍,還有潑了一地的墨。
至于胡儼,此刻卻伏在案牘上,他正認(rèn)真地翻著書,好像想從某些書中尋求答案的樣子。
書吏忙上前:“胡公,這是……這是怎么了!
胡儼今日沒有發(fā)脾氣,而是很沉默,他眼里布滿了血絲,用疲憊地眼神看了書吏一眼。
而后,他突然道:“心即理何解?”
書吏思索了很久,最終搖頭道:“學(xué)生不知道!
“知行合一呢?”
書吏部依舊搖頭,苦笑道:“學(xué)生……覺得此意不通。”
“不通在何處?”
書吏撓撓頭道:“圣人書里沒有這句話!
“哈哈……”胡儼大笑,最后揮揮袖子道:“你下去吧,這里沒你的事了!
書吏卻是害怕出事,不敢走。
而胡儼確實很快就不在乎書吏的存在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看著虛空,繼續(xù)喃喃念著:“此句不通,此句怎么會不通呢?我看此人學(xué)識太淺薄,哎,夏蟲不可語冰啊!
書吏:“……”
其實這也是常理,這一句出現(xiàn)在明朝中葉,振聾發(fā)聵的話,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可以領(lǐng)悟的。
那些門外漢聽了這些話,可能壓根不會注意。
而像這些書吏,肚子里有一些墨水的人聽了去,也是一頭霧水。
讀書更精通一些的,只怕也只是覺得還不錯。
而到達(dá)了楊士奇的層次,則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味了。
至于胡儼此等大儒中的大儒,這種博覽群書,對諸子百家都有涉獵,同時具有極高的文學(xué)造詣之人,這一句話所帶來的沖擊,卻不啻是一個百斤重的火藥包。
似乎在此刻,一切的事都已不重要了。
因為這短短一兩言,顛覆了胡儼的整個認(rèn)知體系。
他下意識的想要將這番話當(dāng)做是笑話來看待。
可是……內(nèi)心深處,他又一次次的開始推翻了這個可笑的念頭。
就好像搭積木一樣,這堆積起來的知識城堡,一次次被這句話推翻,而胡儼又拼了命的進行重建。
推翻的次數(shù)越多,重建就變得更令人絕望。
眼前好像有千重山,他邁步過去了。
“胡公,胡公……要不要吃點東西。”
“吃東西?”一臉頹廢的胡儼側(cè)目看這書吏。
隨即搖頭。
“不吃!焙鷥耙幻嬲f著,一面卻是站了起來,舉步就走。
書吏擔(dān)心地道:“胡公往哪里去?”
“尋找答案!
胡儼毫不猶豫地道:“我要去求教!
“求教?胡公……不會說笑吧,這天底下,誰有胡公的學(xué)問高啊。”
胡儼聽罷,忍不住冷笑道:“一山還有一山高,你懂個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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