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安世眨眨眼,有點委屈。
朱棣沒說什么,只是笑笑。
其實這也可以理解,人和人的感受是不一樣的,人家讀書人是真的花了錢,還被張安世一個孔圣人托夢摁在腦袋上,自己的至圣先師,都被這小子拿出來當做增加銷量的工具人。
可對朱棣而言,卻不一樣,他所想的是,張安世為了給朕掙錢,真是臉都不要了。
如此一想,這感受當然大大的不同。
朱棣指了指書皮后頭:“圣人當真托夢給你?”
“好像是做過!睆埌彩赖溃骸暗昧舜藟,我腦子好像開了竅,不過……具體細節(jié)記不清了!
這玩意牛逼之處就在于,他沒辦法證偽,你一口咬死,就是做夢了,別人能拿你怎么滴吧。
當然,絕大多數(shù)人肯定是不信的,可總會有人相信。
只要有人相信,那么以后就有更多操作空間了。
張安世對于至圣先師是尊敬的,只是對后世的腐儒,卻實在是喜歡不起來,這些人壟斷學問,拿學問來當做求取榮華富貴的敲門磚,轉過頭,卻又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清高模樣,至于他們口里的孔圣人,其實也不過是他們的招牌而已,倘若孔子泉下有知,曉得后頭有人拿著自己的招牌干的這些事,只怕棺材板都按不住。
既然他們可以拿孔圣人做招牌,這孔圣人又沒注冊商標,我張安世咋就不可以?
允許你們薅孔圣人羊毛,我張安世薅不得?
正說著……
卻見隔壁座上,幾個人也在竊竊私語。
就在朱棣和張安世沉默之際,便聽兩個茶客低聲議論:“那張安世倒是真了不得,竟真教出了一個會元,如今……他這書真是賣的萬人空巷,不知道能掙多少!
另一人道:“此人真掉錢眼里去了,我還聽聞啊,他在棲霞那兒,更是兇殘至極,殘害百姓,殺人如麻……”
“噓,慎言!
朱棣聽罷,微微皺眉。
張安世低聲道:“陛下,這些人搬弄是非,造謠生事……”
朱棣沉默片刻,勉強地點了點頭,道:“有時候行事不要輕浮,太祖高皇帝在的時候,一再提倡民脂民膏,這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以后要謹記!
說著,朱棣便站了起來,天色不早了,他還要趕回去。
托夢的事,是讀書人罵的最厲害的。
所謂敬鬼神而遠之,讀書人才不會上張安世的當。
不過……卻也難免有人在想,這張安世將八股剖析的如此通透,這個人渣一般的人物,怎能對八股如此精通?
這顯然解釋不通,莫非當真有天人感應?
張安世沒理會這么多,他們愛咋想就咋想,不過這時候,張安世卻被國子監(jiān)祭酒胡儼叫了去。
見到張安世,胡儼便立馬板著臉道:“這幾日,有許多人要入國子學讀書,指明了要進正義堂!
張安世從容地道:“一直以來都是胡公關心和愛護我……”
胡儼冷著臉道:“我們在談公事!
張安世便道:“下官以為,正所謂孔子三千弟子,有教無類。”
胡儼胡子亂顫,很努力地平復自己的心情:“那是孔圣人,莫非你也要做圣人嗎?”
張安世道:“我一直想做至圣先師那樣的人!
胡儼:“……”
胡儼發(fā)現(xiàn),跟張安世說話,一定不能帶有任何的感情,一旦你有了情緒,你就認輸了。
于是,他深呼吸,調整了心態(tài),才道:“只不過……老夫在想……這樣很不妥!
“不妥?”
胡儼道:“國子監(jiān)諸學,學風嚴謹,此番要入學的,多為蔭生……”
所謂蔭生,其實就是勛臣和官宦子弟,這些人大多都不怎么成器。
胡儼頓了頓,又道:“只怕一下子來這么多人,要壞了學風!
“胡公想怎么樣做就怎樣做好了!睆埌彩缹Υ说故菬o所謂:“其實這博士,我也不是很想干,教書育人太累了,我現(xiàn)在更加專心著書立說!
胡儼:“……”
胡儼差點破防,在讀書人里頭,著書立說是很神圣的事,可顯然到了張安世嘴邊,好像更像是一門生意。
胡儼深吸一口氣,耐著性子道:“老夫思來想去,此事自當上奏朝廷,懇請陛下圣裁。張博士,老夫來問你,你那圣人托夢,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反正就做了一個夢,我也覺得很蹊蹺,為啥我會夢見孔圣人,或許……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或許也不能當真!
胡儼道:“既是做夢,又為何廣而告之,惹得天下人側目!
張安世道:“我做了夢,便寫上去,似乎也沒什么不可以。”
這時候,胡儼深深地看了張安世一眼,而后他嘆了口氣,某種程度而言,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佩服張安世。
這家伙……很能來事,只是……他總感覺張安世的道德水平好像不太高。
于是乎,胡儼端起茶盞,嘆道:“你是太子妻弟,要謹言慎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你可知道,一旦教人盯上,不會有你好果子吃!
張安世卻只是道:“受教了。”
他能感受到胡儼身上的別扭,一方面,是很討厭,你不要過來。
另一方面,卻又隱隱有幾分師者或者前輩對晚輩的一些提醒和愛護。
見張安世回答的不咸不淡,胡儼繼續(xù)道:“你是外戚出身,陛下似對你也頗為寵信,越是這個時候,就越需如履薄冰,你可能將讀書人不當一回事,可張安世啊,你想想看,自有讀書人以來……”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后頭的話可能會有一些犯忌諱,細細思之之后,才婉轉的道:“自有讀書人以來,神器更易,千百年不知幾人稱王,幾人為帝,可讀書人……還是讀書人……”
胡儼嘆了口氣:“這些話,本不該和你說,只是想告訴你,唐宋時的世族,能延續(xù)迄今且還有族望者,可有勛臣之后嗎?張安世,你年輕尚輕,有些事,不是表面這樣簡單!
張安世想了想:“可學生難道不是讀書人嗎?”
胡儼失笑,隨即道:“好啦,好啦,老夫要頭痛的事多了,沒工夫和你在此胡攪蠻纏,你自己好生思量!
張安世悻悻然退出去。
不過胡儼的話,他是不服氣的。
什么叫做家族延續(xù),所謂家族延續(xù),不就是誰來做皇帝我跪誰嗎?這有什么好吹噓的?
只是在此時,朝中卻有一場大討論已經(jīng)展開。
百官覲見,所議的事國子學之事。
從前國子學里,蔭生很少來進學,有的人只是名義上掛一個監(jiān)生的名義,可現(xiàn)在……因為一個顧興祖,卻有許多人紛紛要塞人進去了。
胡儼上奏,盡言國子監(jiān)無力容納這么多蔭生。
這是最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因為誰也沒有想到,光大了國子監(jiān),讓國子監(jiān)重回太祖高皇帝時期景氣的,恰恰是最不像博士的張安世。
圍繞著這一點,百官幾乎是一面倒的認為這樣不合時宜。
朱棣只冷著臉,一言不發(fā)。
誰也不知陛下的心意,可有一點,這百官卻都心如明鏡,不能讓正義堂擴張下去了,如若不然,似乎會有某種不可測的結果。
不可測,是幾乎所有身居高位者不喜歡看到的事。
他們喜歡按部就班,喜歡規(guī)矩,喜歡約定成俗,唯有如此,才可讓他們的地位穩(wěn)固。
朱棣只聽的厭煩。
朱高熾坐在下側,愁眉不展,心思已經(jīng)飄遠,如果說父皇的厭煩來源于百官們紛進言,都是之乎者也,大道理一大堆,攪的人腦殼痛。
可朱高熾?yún)s能聽懂許多引經(jīng)據(jù)典背后的弦外之音。
反對最激烈的,往往是品級不高的翰林官和言官,他們品級低,且年輕,正是需要增加自己名望的時候。
就在爭議不休之時,突然,亦失哈小步入殿,朱棣看到了亦失哈,心里了然了什么,朝亦失哈點點頭。
亦失哈便碎步至御前,取出一份奏疏,低聲道:“陛下,張安世有奏,奴婢覺得緊急……所以自作主張……”
朱棣頷首,取了奏疏,打開一看,而后環(huán)顧百官,只短暫的沉默之后,朱棣道:“諸卿不必爭了。”
百官們頓時安靜下來。
朱棣道:“張安世上奏,請朕罷其博士官職,他說他正在長身體的時候,精力有限,無法承擔博士大任……”
此言一出,百官嘩然,一個個眼神錯愕。
朱棣笑了笑道:“諸卿是唯恐不能做博士,可張安世卻有此淡泊之心,與諸卿相比,豈不顯得可笑?”
這話的諷刺意味很濃。
“能教授出會元的博士,諸卿竟不能相容,卻俱言他如何壞了學風,這是什么道理?”
朱棣說罷,拂袖而去。
留在殿中的百官,瞠目結舌。
他們沒想到張安世會突然殺個回馬槍。
尤其是解縉,解縉是極聰明的人,他非常清楚張安世這等八股筆談帶來的可怕后果。
江西的讀書人,或者說整個南方的讀書人,之所以能夠獨占鰲頭,靠的乃是家學淵源。
因為這數(shù)百年來受的戰(zhàn)亂波及比較少,在較為安定的局面之下,往往在讀書方面占有比別人更大的優(yōu)勢。
可一旦這東西鋪開,下一次科舉,中的是什么人就不知道了,而且人人都學那八股筆談,張安世又打著博士的名義在國子監(jiān)授徒,長此以往,勢必動搖整個士林的根基。
士林是一群有才情的讀書人組成的,顯然不該被一群走捷徑的人充斥其中。
見朱棣拂袖而去,眾臣散去。
朱高熾很生氣,氣咻咻地走出大殿,解縉卻追了出去,低聲道:“太子殿下。”
朱高熾道:“解師傅要害安世嗎?”
解縉道:“太子殿下,臣這是為了保護他!
朱高熾臉色更冷:“他有才學,是值得高興的事!
解縉道:“就因為如此,才不可放任。殿下……”
解縉壓低了聲音,接著道:“殿下不要忘了,漢王一直沒有死心,他欲圖太子位,勢必要從殿下身邊的人動手,張安世木秀于林,遲早要引來禍端,臣所擔心的是,到時只怕殿下也要受波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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