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不禁點頭:“不錯,不錯,你的猜測很正確,真是一個聰明的少年啊,你繼續(xù)說,你怎么就認為他沒有選出海這條路?”
張安世道:“臣本是以為,可能會是出海,或者說,他們一開始確實是出海,可細細一想,他們幾個流亡之人,貿然出海,且不說尋覓艦船不易,就算真能出去,所遇的危險也是極大。臣就在想……建文真受得了這顛簸之苦嗎?還有追隨他的宦官以及臣子,大多都是手無縛雞之力之人,他們能承受這些嗎?”
朱棣聽罷:“你猜測的沒錯,這些人都是酒囊飯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他們若真有這般的勇氣,何至于淪落到那般的境地。哎呀,你這般一說,朕倒是覺得……你真是將這些人的底細都摸透了!
張安世慚愧的樣子道:“主要是在陛下身邊,隨時受陛下言傳身教,這才開了一點竅而已!
“你繼續(xù)說!
張安世道:“既然他們曾想過出海,卻又不敢出海,那么……臣就在想,他們假若當初真要有出海的念頭,會從哪里出海?蘇杭一帶,這不可能,那里距離京畿甚近,一群這樣的人出現(xiàn),而且還要違反海禁,想要做到無人發(fā)現(xiàn),這絕無可能!
“最安全的地方,便就是福建了,那里多山,朝廷對那里許多地方鞭長莫及,臣聽說,那里有許多的山民,因為無地可耕,生活困苦,所以私下出海謀生,更有不少人私下西洋,因此僑民甚多,官府也無法及時管禁!
朱棣暗暗點頭:“不錯,福建布政使司,隔三岔五都有這樣的奏報!
張安世道:“若是建文出海,必走福建的海路,那么他們抵達了福建之后,得知了海上的諸多艱辛,于是……望而生畏之下,這個時候……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在原地藏匿了!
朱棣越發(fā)激動:“說的對,說的對,如此心思,真是令人折服!
張安世道:“可既要在福建潛藏,問題便又來了,福建固然多山,可他們沒有戶籍,也沒有關引,就算出宮時偽造了身份,卻要四出活動,卻是不容易的,因為照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百姓出門需要路引,否則便視為亂民,他們若是假裝尋常百姓,肯定不成!
“可以隨意出入的人,只有兩種,一個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另一個就是僧人。這讀書人可不好假扮,畢竟任何一個讀書人,在本地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容易引起關注!
“那么另外一種,就是僧人了。”
“臣想辦法,請人去了僧錄司那兒,尋覓了福建的寺廟造冊的情況,專門尋那些幾乎沒有什么香火的小寺廟,而且那地方,一定便于隱藏,最好是在深山之中,平日里無人走動,最終一層層的篩選下來……”
“篩選出了這些寺廟之后,再進行篩選,篩選規(guī)模最小的寺廟,這寺廟最好平日里只有幾個僧人,一旦僧人一多,難免人多嘴雜,容易被人察覺出什么,再這般又篩選了一次,最終,便尋到了一處寺廟,即是臣所選定的這一處無名小寺!
朱棣越聽越是驚詫。
這一輪輪的分析,確實邏輯性很強。
最重要的是,還是當真經(jīng)過這些分析,將人找著了。
這樣一比,那他當初讓錦衣衛(wèi)挑選了這么多精干之人,忙活了兩年多,豈不是成了笑話?
還有那紀綱,信誓旦旦的說人出了海。紀綱此人一向穩(wěn)健精干,現(xiàn)在看來……
朱棣忍不住搖搖頭,隨即大喜道:“精彩,精彩,哈哈……張安世啊張安世,你真是朕的枕頭啊。”
張安世心里一緊。
朱棣道:“朕想瞌睡了,你這枕頭便來了!
說罷,朱棣瞥向那朱允文,不屑地道:“朱允文,當初你身邊那些酒囊飯袋,比之朕身邊這少年如何?當初你但凡有幾分識人之明,又何至于到今日這個地步?到了現(xiàn)在,你難道還認為這是所謂的成王敗寇嗎?朕身邊隨便一個少年,才能便是你的十倍百倍。”
朱允文聽的心驚肉跳,他沒有想到,自己被發(fā)現(xiàn),竟只是眼前這小兒,單憑這樣分析便尋到的。
可怕的是,張安世的分析,竟完全猜中了他在逃亡過程中的心思,這樣的人,實在可怕。
到了這個地步,他只剩下苦笑,萬念俱灰地道:“時至今日,還有什么可說的,若是四叔只想證明貧僧無用,四叔早就做到了!
說罷,朱允文打量張安世,隨即又道:“只是這少年,聰慧如此,只怕享壽不永!
他居然很認真的樣子。
意思是,一個人太聰明了,不會長壽。
朱棣聽罷,勃然大怒。
張安世心里卻想笑,我是什么貨色,我張安世自己不清楚嗎?我的聰慧來自于兩世為人的經(jīng)驗而已。
所以張安世并不憤怒,而是笑了笑道:“借你吉言!
朱允文隨即嘆息道:“今日所見,貧僧無話可說,接下來,就請四叔處置吧!
朱棣虎目中忽明忽暗,似乎也拿捏不定主意。
突然,朱棣道:“請魏國公吧。”
說著,他朝朱能幾個道:“爾等立下大功,朕自會重賞,現(xiàn)在可以退下……”
頓了頓,朱棣目光卻又落在了張安世的身上,道:“張安世留下即可。”
朱能如蒙大赦,他早受不了這里了,于是領著朱勇幾個連忙告退。
魏國公入宮。
聽到宮中傳喚,尤其是在夜間,魏國公徐輝祖心中大悲。
夜間傳喚,一定是發(fā)生了天大的事,再聯(lián)想到自己的女兒還在宮中養(yǎng)病。
十之八九,靜若沒了。
這一路,魏國公徐輝祖哽咽,此時他才醒悟,自己為了自己的倔強,痛失了自己的女兒。
倘若不是因為自己圈禁,又何至于到今日這個地步。
徐輝祖?zhèn)挠^,只恨不得以身代徐靜若。
跌跌撞撞地抵達了大內,入殿,終是再忍不住,于是熱淚盈眶,忙將長袖去擦拭眼淚,口里嗚咽著,發(fā)出錐心一般的低泣。
等他擦拭了眼淚,抬頭。
眼前恍惚。
朱棣朝他笑道:“老匹夫,你來啦,你來看看這是誰。”
一聽是老匹夫三個字,徐輝祖雖是眼睛被淚水遮蔽,卻不禁定定神。
沒有人比徐輝祖更了解這個跟自己光屁股時起就廝混一起的玩伴。
一般朱棣罵人的時候,說明一定不會是什么壞事。
于是徐輝祖朝朱棣指點的方向看去。
徐輝祖努力地睜大眼睛,隨即……看到了一個和尚。
他努力去辨認,猛地身軀一顫。
竟是俯身拜下:“臣徐輝祖,見過……見過……陛下……”
朱棣聽罷,冷哼一聲,扭過了頭,看也不看徐輝祖。
而那朱允文見了徐輝祖,又見徐輝祖如此,竟是羞愧難當,忙是側身避讓,道:“哎……時至今日,徐卿何故還要這樣羞辱貧僧!
徐輝祖一時百感交集,哽咽道:“陛下……還好嗎?”
“貧僧已是方外之人,有愧列祖列宗,生不如死,還談什么好壞!
徐輝祖嘆了口氣:“只怪當初不能效全命,否則斷不至使陛下到今日這樣的境地。”
這二人說的話,張安世一句都不想聽,太大逆不道了。馬德,等會被宰了,還要濺我張安世一身的血,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張安世心善的嗎?
只見朱允文苦笑道:“不,貧僧今日思來,貧僧淪落今日,實非命數(shù),而是理所應當。”
徐輝祖不解道:“陛下何出此言?”
朱允文眼簾垂下,道:“貧僧這些年來,一直都在反省,遲遲想不明所以然。今日方知,當初實是貧僧自取滅亡,即便沒有四叔,這天下只怕也要分崩離析,貧僧自以為……可以依靠書生們大治天下!
說到這里,朱允文不禁淚流滿面,哽咽道:“今日方知,貧僧誤信了人,令養(yǎng)尊處優(yōu)之人,充盈朝野,而疏遠那些真正為大明打下江山的將士,以為幾句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便可教太祖高皇帝的江山永固。哪里知道,這實為亡國滅族的征兆。徐輝祖,你摸著自己的良心說,當初朕削藩時,你心里是認同的嗎?”
“我……”徐輝祖沉默片刻,才道:“臣以為……此事難為。”
“是啊,你認為此事難為,想來你也早知道其中的弊病,也一定知道朕所信之人,多為誤國誤民的書生,是嗎?”
徐輝祖遲疑了一下,終究艱難地點頭道:“是……”
“那當初為何不言?”
“臣乃武臣,又非議論國政的御史、翰林,如何能言,又有什么言路?”
朱允文苦笑:“是啊,這便是貧僧的愚蠢之處,可你看四叔身邊,多少驍勇的將軍,又有多少似這個少年這般的俊杰,貧僧又怎么不是自尋死路呢?”
“這是天命啊,貧僧當初做下那些可笑之事時起,天命就已不在我,而在四叔的身邊了,今日貧僧這模樣,實像跳梁小丑,可笑、可笑……”
徐輝祖低頭無言。
朱允文道:“今日言盡,時過境遷,你不必再稱貧僧為陛下了!
徐輝祖耷拉著腦袋,眼淚又奪眶而出。
朱允文道:“當初貧僧猜忌你,處處提防你,你現(xiàn)在尚能如此待貧僧。貧僧心里反而有愧,就不要讓貧僧帶著這份愧疚去死了吧。”
說罷,他笑了起來:“貧僧這輩子,已有太多的恨事,再多這一樁,更不知還要留下多少遺恨,你是有才能的人,應該尋覓明主,為我大明江山,去干大事,中山王的后人,理當世為大明藩屏,永葆我大明江山!
徐輝祖重重嘆了口氣,卻再無言。
……
這一夜很漫長。
張安世被抓去喝酒。
酒桌上,朱棣居中,徐輝祖在左,張安世在右。
朱棣一口酒喝盡,道:“看來今夜是睡不著了,你們一個是國舅,一個是太子的妻弟,也都算是一家人,來啊,喝,喝……”
朱棣滿面紅光,就差蹦迪了。
張安世口里道:“陛下,陛下,我酒量淺……”
于是淺嘗一口。
徐輝祖倒也干脆,直接一杯酒喝盡。
朱棣斜眼看著徐輝祖,得意洋洋地道:“你看這朱允文如何處置?”
徐輝祖道:“陛下要如何處置,自然如何處置,臣豈有什么話說。”
他第一次向朱棣稱臣。
朱棣卻是大笑,摸著張安世的腦袋道:“你這未來的泰山大人,可精明得很哪。他曉得若是自己給那朱允文求情,依著朕的性子,定然大怒,說不準就將朱允文殺了,便故意漠不關心的樣子,任朕處置,嘿嘿……”
張安世眨眨眼:“我覺得魏國公是好人,不會這么多心眼!
朱棣便瞪他一眼,怒道:“你他娘的平日里就曉得和小姑娘談情說愛,成何體統(tǒng),男兒大丈夫,要有宏圖大志,豈可成日膩在女人堆里!
張安世:“……”
臥槽,陛下,這能不能要點臉,明明是你安排的啊。
朱棣舌頭有點打結,繼續(xù)罵道:“這一次,朕非要罰你不可了,你不娶徐靜怡,朕絕不饒你。”
張安世只能無奈地低頭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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