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斐端起一杯茶,輕輕呷了一口,身子突然往前探,小聲道:“你們四個認為誰會勝訴?”
蔡卞道:“學生認為官府這邊說得更在理,畢竟官府是為大局著想,而那些鄉(xiāng)紳只是為一己私利。”
上官均道:“皇庭是看證據(jù),不是大局的,顯然他們這么做,并不違法!
張斐搖頭嘆了口氣,“你們呀!可真是一點也不專業(yè),事到如今,竟然還無法給出準確的判斷!
四人不禁是面面相覷。
難道勝負已分?
不會吧!
張斐似乎都懶得再搭理他們,身子往后一靠,又拿起看他們方才遞上來的一些證據(jù),審視了起來。
又過得好半響,張斐抬起頭來,再度向助審席那邊問道:“你們可有思考清楚?”
二十名助審員同時點點頭,但是臉上還是顯得有一些猶豫。
張斐便道:“認為二十八鄉(xiāng)應該勝訴的請舉手!
那屠夫是第一個舉手,又有人舉起手來,三個,四個,五個!
最終全部舉手。
這一幕可真是令不少人大跌眼鏡啊。
因為在他們看來,場面上就是五五開,雙方黑料都不少,百姓也都是兩邊噓,可不曾想這一表決,竟然全部倒向原告。
這?
他們是被收買了嗎?
饒是知情的元絳,此時都有些彷徨,他沒有想到,在這種情況下,百姓竟然會義無反顧的選擇相信鄉(xiāng)紳,而非是官府。
鄉(xiāng)紳們則是倍感欣慰,到底百姓還是更相信他們。
李敏、邱征文、陸邦興差點將自己的眼珠子給瞪了出來,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么對我?他們這么壞,你們竟然還選他們,你們是了瘋了嗎?
唯有范鎮(zhèn)、蘇轍他們露出微笑,仿佛一切都在預計之中。
張斐也問道:“你們可說說原因嗎?”
一個大娘鼓起勇氣道:“俺也不想支持那啥原告,但俺更怕將來只能上官府借錢。”
真是一言以蔽之。
院外多數(shù)百姓也都紛紛點頭。
欠地主的錢到底是可以拖下去的,最多也就是挨上一頓板子,大家還是可以談的,之前皇庭處理那么多高利貸案,最終雙方達成和解。
你欠官府的錢你試試看?
一定就是傾家蕩產(chǎn)。
也不是說官員要特意整死百姓,而是因為這錢也不是官員的,是朝廷的,這錢要是少了,他們就沒法交差,肯定得自己補上,那自然是一分也不能少。
衙前役不就是血一般的教訓,衙前役稍有疏漏,損耗公家之物,立刻就罰得傾家蕩產(chǎn),反正只多不少。
有道是,這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百姓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哪種方法更痛,他們比誰都清楚。
就利益而言,多個一分五的息,也不是壞事!
“原來如此!
張斐微笑地點點頭,又低聲向四人道:“你們羞不羞愧,百姓都比你們看得明白!
四小金剛低頭專注證據(jù),權(quán)當沒有聽見。
張斐又環(huán)目四顧,朗聲道:“適才助審員已經(jīng)給出自己的判決,本庭長再從司法層面,來對此次訴訟進行審理。
首先,鄉(xiāng)里以宗法約定利息,這個利息是遠低于法律所規(guī)定的最高利息,且不存在強迫行為,所以這里面是不存在任何違法的行為。
其次,控方拿出的證據(jù),是足以證明禁止宗法約定利息,官府將直接從中受益,甚至于達到壟斷的效果。而辯方并沒有提供有力的證據(jù),證明他們這么做是意圖破壞青苗法。
雖然辯方拿出許多證據(jù),證明原告中有不少人表里不一,證明他們之前從高利貸中獲益,證明他們都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但是在司法中,人品是連佐證都算不上,而且以合法利息去獲益,無論他們的目的是什么,這都將得到司法保障的。
辯方花費大量的精力,試圖去證明對方全都是壞人,但是就司法而言,壞人不代表有罪!
壞人不代表有罪?
蔡卞他們不禁陷入了沉思之中。
李敏他們則是又尷尬,又迷茫地看著張斐,覺得這話有道理,但又覺得怪怪的。
又見張斐繼續(xù)說道:“其中本庭長最看重的,就是辯方所提到的壟斷之術(shù),因為真宗皇帝、仁宗皇帝,都曾下達禁止類似行為的敕令。
這種行為的確會對國家、百姓造成傷害,但辯方并沒有拿出足夠證明來證明這一點,反倒是控方拿出了有力的證明,證明想要以一分五的利息達到壟斷,并且操縱利息,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因為別說一分五,就是一分的利息,這都是可以賺到不少錢的,且人人都可以借錢出去,是沒有門檻的,所以這是不可能達到壟斷。退一步說,哪怕他們真的是為針對青苗法,那也只是一種合理的競爭,而不是一種破壞行為。”
大家聽得是頻頻點頭。
陸邦興道:“難道這壟斷之術(shù)才是我們?nèi)俚年P(guān)鍵?”
邱征文道:“那法制之法的最高原則,不就是國家和君主利益么?”
李敏郁悶道:“你早不說!
“我!
邱征文尷尬一笑。
又聽張斐繼續(xù)說道:“至于官府所憂,認為鄉(xiāng)紳會以宗法來盤剝百姓,其實也沒有必要過于擔憂,因為鄉(xiāng)民的利益若在宗法中受到傷害,他們是可以來皇庭進行上訴的,鄉(xiāng)里的宗法只是一種約定,而不是一種政令或者法令,約定的兩方是平等關(guān)系,而不是服從關(guān)系。
最后,本庭長對官府也給予充分的諒解,因為官府放貸與民間不一樣,利益不能隨意規(guī)定,得通過不斷商議才能夠決定,但是這在商業(yè)競爭中,是處于不利的位子。故此官府認為鄉(xiāng)間所約定的利息,會破壞青苗法的執(zhí)行,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是官府做法顯然是不合理的,官府應該優(yōu)化自己的青苗法,使得青苗法變得更具競爭力,而不應該去禁止他人的合法競爭行為,以求讓自己的買賣變得更好做,這顯然不是一個正常的行為,而且引發(fā)的后果也是非常嚴重的,之前的鹽政就已經(jīng)充分說明這一點,官府壟斷一切后,情況只是變得更加糟糕,最終還是要施行通商法。
這將不利于我國商業(yè)發(fā)展,也勢必會使得商稅減少,損害到國家利益,同時也違反了祖宗之法,事為之防,曲為之制,本庭長并沒有在這條禁令中,看到任何深思熟慮。
基于這一切,本庭長在此判定官府的禁令無效!
“好!”
“判得好!”
“大庭長說得太對了。”
院外頓時響起陣陣喝彩聲,漸漸地,竟然變得有些歇斯底里。
這也是此次官司中,百姓唯一喝彩。
之前他們都已經(jīng)聽得快抑郁了,甚至于絕望!
這導致他們不由自主地將希望都寄托在皇庭,而張斐的這番話,不但充分考慮百姓的權(quán)益,關(guān)鍵他還是非常認同助審團的建議,要知道助審團代表的可就是他們,這令他們有一種久旱逢甘霖的感覺。
第五百九十六章 趁勝追擊
由于整場官司都比較壓抑,此時百姓們是毫不吝嗇自己的掌聲、喝彩聲,是久久不息。
然而,就站在他們身邊的鄉(xiāng)紳們卻絲毫不覺快感,只是掏出絲帕擦著額頭上的汗粒。
雖然是他們贏得了官司,但是他們心里也非常清楚,這掌聲、喝彩聲與他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人家都是在支持皇庭。
如果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也許他們會更加慎重地考慮,到底打不打這場官司。
這實在是太煎熬了。
差點將他們鄉(xiāng)紳的底褲都給拔了。
好在是一個更爛的做參照物。
有趣的是,那些官員臉上的表情也與他們極為相似,也顧不得失敗的沮喪,臉上透著一種解脫后的精疲力盡。
范鎮(zhèn)臉上倒是流露出一絲勝利的喜悅,因為他心里就是支持司法改革,要知道他的主張跟司馬光的主張可是非常像似。
然而,這一回張斐并沒有在掌聲瀟灑地離開,而是從庭臺上下來,徑直走向范鎮(zhèn)。
這一幕令不少準備離開的官員、鄉(xiāng)紳們立刻停下了腳步,紛紛側(cè)目望去。
“恭喜范學士贏得官司!
來到范鎮(zhèn)面前,張斐是拱手道:“方才的辯訴,真是精彩至極。”
范鎮(zhèn)竟有些受寵若驚,拱手回得一禮,“哪里,哪里,在張庭長面前打官司,我這不過是班門弄斧!
眼神中卻透著一絲疑惑,似乎在詢問張斐,你有什么事?
張斐倒也沒有賣關(guān)子,寒暄兩句后,便道:“不知范學士接下來是會留在河中府,還是要去往其它地方?”
范鎮(zhèn)疑惑道:“最近應該不會離開,不知張庭長為何有此一問?”
張斐道:“是這樣的,正好法援署缺少一位主事,我希望邀請范學士加入法援署。”
“法援署?”
范鎮(zhèn)愣了下,這顯然是他沒有想到的。
張斐問道:“不知范學士意下如何?”
范鎮(zhèn)一怔,應付道:“我先考慮一下!
“好!睆堨滁c點頭,又道:“若無其它事,張三就先告辭了!
范鎮(zhèn)突然抬手道:“張庭長請留步。”
張斐問道:“范學士還有事嗎?”
范鎮(zhèn)問道:“如果讓張庭長來打這場官司,不知張庭長有多少勝算?”
“不多。”
張斐認真思索半響,道:“五成吧!
范鎮(zhèn)暗自皺了下眉頭,道:“張庭長可愿告知范某,如果是張庭長,又會怎樣打這官司!
張斐倒也不吝嗇,只道:“大概是兩個方向,其一,證明宗法對于鄉(xiāng)民是具有強迫性的;其二,證明鄉(xiāng)紳此番所為,會對國家利益造成巨大的傷害!
范鎮(zhèn)問道:“但這些都沒有具體證據(j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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