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爾曾以為自己是流浪到這里,沒有根系也不適應(yīng)氣候的種子,時刻等待著借一陣風重回熟悉的土地。
現(xiàn)在那陣風來了,他卻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
原來自己早已扎根這陌生的土壤,長出了千千萬萬的根系,汲取著新的養(yǎng)分延續(xù)一段新的生命。
雌蟲不是那土壤,卻是生長在身旁高大而沉默的樹,他們的枝葉交疊,根須聯(lián)結(jié),再也沒辦法在分離時不傷到對方。
“耶爾!你怎么了,哪里難受?!”
一道震驚的聲音將耶爾驚醒,他用力閉了閉眼,扶著一旁的儀器從地上站了起來,制止了艾科把他打包到醫(yī)療室。
“沒事,剛才不小心絆倒了。”
耶爾清了清嗓子,才發(fā)現(xiàn)聲音低啞到幾乎聽不清,“可能還有點困,我去洗把臉就好了!
“真的沒事嗎?你的臉好白……”
無意讓艾科擔憂,他暫時屏蔽了剛才混亂的思緒,迅速調(diào)整好臉上的表情,快步走進實驗室旁邊的隔間。
咔噠。
門被輕輕關(guān)上,隔絕了最后一絲光亮,耶爾倚靠著門沒有再動,好半晌才想起來要打開燈。
他扶著燈深吸了一口氣,活動了動僵麻的腿,走到了洗漱臺前。
嘩啦啦——
冰涼的水流沖刷過指縫,耶爾捧起水沖了一把臉,被那冰涼刺激得頭腦空白。
鏡子里的蟲黑發(fā)凌亂,看起來神態(tài)恍惚,雖然不至于顯得病態(tài),卻仍然有揮之不去的陰影,無形的絲線般緊緊地纏繞著他。
他恍惚了一瞬,仿佛又見到了穿著單薄的病號服站在醫(yī)院門口,看著四通八達的道路不知往何處去的,茫然無措的小孩。
那時他重病未愈,失去了母親,身上沒有一分錢,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覺得地獄也不過如此。
可那只是人間,有苦有甜有惡意也有善意的平凡世間。
真正的地獄,是得到了又徹底失去,是甜過了才發(fā)現(xiàn)那苦澀的芯——
從遙遠的云端墜落,粉身碎骨才更加徹底。
耶爾的指尖濕漉漉的,輕撫上鏡子里自己的臉,那喜悅的痕跡已經(jīng)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篇空空蕩蕩的蒼白。
和西澤呆在一起這么久,唯一學到的只有雌蟲面不改色的城府,能輕易騙過擔憂他的蟲的眼睛。
他又笑了一下,卻難看得自己都看不下去,眼淚差點又涌出了眼眶。
……可他明明已經(jīng)不再那么害怕蟲族了。
明明已經(jīng)決定要留在這里,和雌蟲一起好好活下去。
那天的夢境確實是一個美夢,是支撐他一路走下來的星星般的善意和幫助。
但抹去便抹去了,他不記得,就慢慢不會再想了,卻偏偏恢復(fù)得如此不合時宜。
現(xiàn)在要怎么辦呢?
耶爾苦笑一聲,深吸了口氣放空思緒,雙手撐著洗漱臺兩側(cè),垂著臉沉默許久,而直到鼻尖一滴水倏地落下。
啪嗒。
他突然渾身一震,抬頭和鏡中的自己對視了一眼,打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他要見到西澤,現(xiàn)在,立刻,馬上。
“師弟?你去哪,好點沒有?!”
和艾科擦肩而過,耶爾匆忙之下,只顧得上說一句拜托師兄鎖門,就飛快跑了出去。
研究所的位置不算偏遠,他等不及電梯,便三步并作兩步下著樓,期間還碰到了一名多年堅持爬樓鍛煉身體的教授。
那戴著老花鏡的蟲一臉慈祥,慢悠悠地道,“冕下?怎么不坐電梯下去,也想要鍛煉鍛煉身體嗎?”
“不是……有急事!”
耶爾的腳步放慢了些,以免不小心撞到他,含糊不清地道。
那教授了悟,顫顫巍巍地側(cè)過身,讓出一條路來,“哦哦,那您快去吧,注意安全。”
“謝謝,您慢點走樓梯!”
從研究樓出去,仍然是一大片造型相似錯落著的銀色建筑,一不小心就很容易走錯路,但耶爾不假思索地七拐八拐,很快就見到了大門。
……他已經(jīng)這么熟悉這里了嗎?
一抹淺淡的念頭劃過腦海,讓他停頓了一下腳步,但仍然沒有過分在意。
守著門的警衛(wèi)見到他,瞬間呲起大牙笑容爽朗,照常問候道,“冕下?下班了?元帥的車好像還沒來……”
耶爾點了點頭,下意識脫口而出,“還沒換班?”
警衛(wèi)誒了一聲,熟練地一邊開門一邊嘮嗑。
“是。∧羌一锍鐾馇诘臅r候斷了一條腿,請假修養(yǎng)去了,我只能頂上了,不過這幾天可以領(lǐng)雙倍工資,也不錯了!”
等那復(fù)雜的門層層開鎖,向著兩邊滑開,這每日簡單的寒暄便結(jié)束了,一如往常,甚至成為了習慣。
耶爾變得遲疑了些,不再像剛才一樣匆忙快跑,定了定神走了出去。
他剛才跑得快沒有發(fā)覺,這時停下腳步,才發(fā)現(xiàn)天空居然在下雪,不算大卻也絕不算小,他沒撐傘,很快頭上和肩膀上就積了一層。
那些雪被體溫融化后滲入衣服布料,冰涼到仿佛能觸及靈魂,卻也如此真實而鮮明。
而往外走十幾分鐘,就進入了熱鬧一些的市區(qū)。
時間已經(jīng)深夜,巨大的投影和霓虹燈仍然耀眼,無數(shù)流光似的星軌在空中盤旋交錯,勾勒出這一座高科技城市美麗到驚嘆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