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倉促瞥到一眼的,那個遙遠而陌生的世界,在雄蟲的講述間一點點變得完整生動起來,充盈出具體的血肉輪廓。
熱鬧,溫情。
這是耶爾講述時突出的感覺。
但他知道每一個世界都會存在黑暗面,每一種生活都蘊藏著各種各樣的痛苦,不可能有那么完美而可愛的地方。
只是經(jīng)由記憶的過濾,美好的事物便更加突出,又因為意難平的思念,成為心底觸不可及的白月光。
“……真好啊。”
西澤喉結滾動一瞬,咽下滿心酸澀,輕聲應和道。
對耶爾來說,驟然從那邊來到蟲族,應該是一場久久不能醒來的噩夢吧,讓他一度絕望到甚至想要自我了斷。
如果有選擇的機會,耶爾也許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回家,自己的存在和挽留或許只會帶來煩擾,增添更多的痛苦罷了。
“有機會的話,我真想帶你去那邊看看,咳,你長得又高又帥,比起電視上的巨星也不逞多讓,走在街上回頭率肯定百分百!”
耶爾沒有注意到雌蟲的失落,順著往下想了一想,就覺得事情肯定很有趣,但又注意到一個關鍵問題,嘶了一聲。
“但你過去肯定是個黑戶,那樣有點難搞啊,我想想……”
“先不管這個,反正到那里之后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弄好身份后再找一個工作,對你來說應該很簡單,然后我們就能一起上下班,平時輪流做飯,放假時去各種地方旅游……”
他帶著難言的喜悅規(guī)劃著不可能,卻如此美好而幸福的未來。
仿佛他們真的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的一隅,一切戰(zhàn)爭和麻煩都離得遠遠的,平淡、溫馨而自由地生活著,可以輕易攜手走過余生。
難言的熱意涌上眼眶,心臟細微地悸動著,像是疼痛又像是喜悅,西澤深吸了一口氣,輕聲回應著耶爾的講述。
“是嗎?身份很難弄啊……”
“雄主是住在哪里的?學校旁邊的房子確實不錯,上學很方便!
“沒有戰(zhàn)爭也沒有動蕩的黨爭嗎?那邊的制度真好啊,帝國這么多年就進化了科技,其他的如制度和社會形態(tài)等反而落后了。”
他們一句接著一句,并不著急,只是可以暢享的東西并不多,等熱烈的表象褪去,便再次沉淀為一片冷寂。
西澤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低聲道,“雄主,如果有一天……您……”
但還沒等他磕絆地問出那個問題,耶爾就突然道,“我其實不喜歡呆在主星!
雌蟲的聲音太小,他剛剛從興奮中回落,耳朵有些嗡嗡的,恰好沒聽清那一句試探的詢問。
“我不喜歡呆在主星!
耶爾下意識重復了一句,而后抬起頭,看向不遠處的那扇窗,仿佛能透過那模糊的彩色琉璃,看到外面一望無際的天空。
他本來就是想一直呆在艾塔爾的,陰差陽錯才留了下來,后來一步接著一步走下來,等回過神時已經(jīng)深陷泥濘,沒辦法脫身了。
余光瞥到西澤按在地上的手緊攥成拳,手背青筋鼓起,似乎正在忍耐細微的顫抖,但雌蟲仍然沉默著,不再說一句話。
于是耶爾眼睫微顫,不再去看那窗了,視線自然而然地垂落到了懷里的書頁上。
古籍陳舊而厚重,但因為保存得很好,仍然能清晰地看見上面的內(nèi)容,和現(xiàn)在的文字有些不同,和那邊的文字更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
他單是學習一門新的語言,就足夠困難和痛苦,一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能熟練運用。
之前在艾塔爾碰面的一些蟲,都調(diào)侃說閣下說話怎么文縐縐的,果然是從主星來的貴族呢,用的語法都很復雜。
但那只是因為他強行學會了書面語,遠比不上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幾十上百年的蟲運用得簡潔熟練。
“其實可能你也不明白吧,既然哪里都感覺不適應,為什么還要專門從繁華的主星跑到偏遠星球去,環(huán)境也差福利也低,根本沒這個必要!
耶爾將屈起的膝蓋放下去,往后將腦袋輕磕在了書架上,想起當年不惜終止學業(yè)也要跑到艾塔爾的舉動,已經(jīng)不太記得當時的心情。
“一方面那里比較落后,很多東西都沒有更新?lián)Q代,有些像我之前的家鄉(xiāng)!
“另一方面你應該也能理解,就是主星的水太深了,太多暗潮洶涌的混亂,黨派明爭暗斗,貴族拉幫結派……直接牽扯到了我的第一次分化,后來還有無數(shù)麻煩,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正常生活!
這次回主星一躍成為s級雄蟲,卻還能找到大塊時間躲清靜,其實已經(jīng)很出乎他的意料。
想來應該是雌蟲擋在了面前,幫他處理掉了無數(shù)事情和麻煩。
但就算雌蟲拼命托舉著他,不想讓他陷入泥濘,那些冰冷的黑水也還是沒過了腰際,吞噬了半身的血肉。
所謂自由,只是更大、更奢華的黃金囚籠中的自由,但沒有白鳥不會向往無邊無際的天空,那是從靈魂中迸發(fā)的、最本真的渴望。
空氣中一時安靜,凝固到連一絲風都沒有。
……但他說這些,并不是想抱怨西澤擅自把他卷進風波里,那本來也一點都怪不得雌蟲。
西澤已經(jīng)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給出了自己能給出的所有了。
耶爾伸出手,覆上了雌蟲緊攥的拳,將用力到發(fā)抖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輕輕搓揉幾乎要被掐出血的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