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相甚至還記得,獻名之后,圣人開懷大笑,龍心大悅,君臣皆歡。
七星海畔有一處小花園,里面遍植各類奇花異草,即使是冬日,也是異香撲鼻。
花園內(nèi)擺有一張漢白玉石桌,造型古雅,桌上擺放著宮內(nèi)儲存的瓜果。
幾名太監(jiān)引著國相徑自來到小花園外,并沒有進入花園,只讓國相進去等待,隨即俱都退了下去。
身在宮內(nèi),國相卻反而輕松起來。
他沒有想到,自己會落入圣人的圈套,落得個一敗涂地的結(jié)果。
他入城之后,在前來皇宮的途中,情緒復雜,有憤怒,有懊惱,有自責,甚至有一絲恐懼,可是此刻身在唐宮御花園內(nèi),看著自己過往熟悉無比的場景,心情竟是寧靜下來。
他現(xiàn)在更多的是好奇。
他很想知道,圣人見到自己之后,會對自己說什么。
許久之后,終于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便瞧見四名太監(jiān)進入花園之內(nèi),徑自分站在四角,面無表情。
國相皺起眉頭,有些疑惑。
道理很簡單,因為國相知道,自這小花園修建至今,從不允許太監(jiān)進入其內(nèi),圣人在此休息之時,也只讓妙齡宮女在旁伺候。
自己或許是唯一有資格進入這小花園的男人。
因為這小花園內(nèi)種植的都是天下間極其罕見的奇花異草,圣人覺得,宮中太監(jiān)乃是殘缺之身,陰陽不全,如果進入這小花園,只會破壞這處花園的氣運,只有妙齡宮女在這里伺候,才能以少女的氣息來養(yǎng)育氣運。
這樣的規(guī)矩,十幾年來從無破壞過。
但此刻四名太監(jiān)直接進入這小花園之內(nèi),自然是十分反常。
他目光掃過,幾名太監(jiān)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宛若木樁一般。
第1188章 天子之密
小花園內(nèi)的異香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國相卻沒有心情去品味這股異香,盯住斜對面一名太監(jiān),身體陡然一震,臉色驟變,赫然起身,便在此時,眼角余光便瞥見一道身影進入花園之內(nèi),扭頭看過去,只見到一身便服的圣人從花團錦簇的花園拱門走進來,舍官長孫媚兒扶著圣人,鮮花也是無法掩蓋長孫舍官嬌媚的容顏和柔美的體態(tài)。
國相猶豫一下,終究還是向圣人跪了下去,卻并無說話。
圣人在長孫媚兒的攙扶下緩步走過來,平靜道:“平身吧!”
國相站起身來,看向圣人,下一刻卻是面色劇變,顯出駭然之色,竟是不自盡后退兩步,瞳孔收縮起來。
只因為這一刻,他竟是發(fā)現(xiàn),圣人雖然穿著輕便的云綢,袍服寬大,卻依然掩飾不住腹部凸起。
國相這一刻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
圣人有孕!
他這一生經(jīng)過的風浪實在太多,即使今日在皇城之下風云突變,一場必勝之局卻落得一敗涂地,他也很快就恢復了鎮(zhèn)定,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果。
這天下間,沒有多少事情能讓飽經(jīng)風云的國相如遭雷擊。
可是這一刻,他臉色駭然,瞬間沒了血色。
這怎么可能?
大唐的天子,雖然依舊有著當初絕世風華的影子,卻終究是年事半百,誰能想到,她竟然身懷六甲。
只從腹部的凸起已經(jīng)可以判斷,圣人腹中的孩子至少也有五六個月。
國相身子晃了晃,腳下一軟,卻已經(jīng)是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圣人卻是從容淡定,似乎料到國相會是如此反應,吩咐道:“媚兒,扶國相起身!弊约簠s是走到漢白玉石桌邊,小心翼翼坐了下去,面色平靜,鳳目凝視著癱坐在地的夏侯元稹。
長孫媚兒身著紫色宮紗,膚色如雪般白膩,眉心點著梅花妝,柔美娉婷,上前小心翼翼扶起國相,柔聲道:“國相不礙事吧?”
國相搖搖頭,長嘆一聲。
“坐吧!”等長孫媚兒回到圣人身邊,圣人才淡淡道。
國相在圣人對面坐下,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fā)出聲音。
他心頭的震驚兀自沒有散去。
圣人豢養(yǎng)面首,國相其實也是心知肚明,畢竟德宗皇帝駕崩之時,圣人不過三十出頭年紀,那正如熟透了的蜜桃兒,固然對男人充滿了巨大的誘惑,但圣人本身也是血肉之軀,手握大權(quán),也不可能真的一直獨守空房。
人都有七情六欲,圣人雖然貴為天子,也同樣是血肉之軀。
古往今來,為天子者,后宮佳麗三千。
而當今圣人乃女兒身,自然不可能擁有后宮三千佳麗,但豢養(yǎng)幾名面首,以此來解決自身的一些需要,雖然不可對外人言,對國相來說,卻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夏侯元稹不但是國相,也是兄長,所以這類事情,他雖然心知肚明,卻也只能裝作不知道。
在他看來,宮中自有人會為圣人安排面首,而那些面首,也不過是一些工具,就像是餓了要吃飯,渴了要飲水,以圣人之智慧,當然不可能對工具一般的面首產(chǎn)生任何情感。
圣人臨幸面首,負責此事的太監(jiān)也肯定會做好安全保護,不會留下后患,這其中自然就包括避免讓圣人受孕。
只要圣人不想,當然不可能因為臨幸面首而受孕。
國相雖然知道圣人一定豢養(yǎng)了面首,但卻從不擔心圣人會受此牽累,以圣人之精明,當然不可能想不到一旦因面首而受孕,將會導致怎么樣的結(jié)果。
但此時他知道,自己最一直以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fā)生了。
天子有孕!
這是何其荒謬的事情,卻偏偏發(fā)生在眼前。
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大唐開國至今近兩百年,沒有任何一支兵馬殺到皇城之下!笔ト四晣,緩緩道:“朕從沒有想到,第一個領兵殺到城下的竟然會是你,大唐的國相,朕的親兄長,竟然領兵謀反!”
圣人此言一出,卻是讓國相心頭的震驚緩緩散去,竟是撫須含笑道:“圣人如果想要取老臣的性命,其實不必大費周章,一道旨意下來,老臣甘愿赴死。老臣忠君事國,從沒有謀亂之心,只有權(quán)權(quán)事主忠心。”
“沒有朕的旨意,你可以調(diào)動武衛(wèi)軍、神策軍數(shù)萬兵馬,若非皇城有龍鱗禁軍鎮(zhèn)守,國相是否可以領兵直接殺入皇宮?”圣人淡淡道:“朝中眾多身居要職的官員,只需要國相抬手一呼,從者如云!毖垌J利起來,冷聲道:“如果國相真的要坐上那把椅子,他們是否也都會拜服在你的腳下?”
國相也是凝視圣人,緩緩道:“自十七年前夏侯家擁戴圣人至今,夏侯家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維護圣人。所有人都看到夏侯一族享受榮華富貴,可是又有幾人知道,夏侯家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所以你覺得夏侯一族有今日的地位,并非朕的恩賜,而是你們應該所有?”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相淡然一笑,道:“夏侯一族能有今日,自然是圣人所賜。老臣的意思,夏侯一族付出巨大代價的目的是為了效忠圣人,我們只希望圣人江山永固。既然如此,又有什么理由摧毀付出巨大代價達成的目的?”
“你心中是否怨恨朕?”圣人問道:“如果不是朕,夏侯家與劍谷就不會結(jié)下死仇,劍谷的刺客也就不會刺殺夏侯寧。你是否一直將夏侯寧的死怪在朕的身上?”
國相臉上淡淡的笑容已經(jīng)消失,隨即長嘆一聲。
“你對夏侯寧寄予厚望。”圣人道:“如果他不出意外的話,你終究是要將夏侯一族交付給他。從一開始,朕和你的目光就不一樣。朕的目光要看到天下,而你,只需要看到夏侯一族。”
國相笑道:“圣人所言極是。老臣的心中,只能將夏侯一族放在第一位,這也是當年老臣不惜一切代價擁戴圣人的原因。因為在老臣的心里,圣人同樣流著夏侯家的血液,維護你,便是維護夏侯家。”
圣人冷冷道:“你可知道,朕最憤怒的便在于此。在你心中,朕是夏侯家的人,所以有朝一日,那把椅子就該由夏侯家來承襲?”
“不錯!眹嗖]有否認,很直接道:“自從當年圣人登基那一刻起,夏侯家就沒有別的選擇。為了讓你坐穩(wěn)那把椅子,夏侯家協(xié)助你血洗李氏一族,因此而結(jié)下了無數(shù)的仇敵。你比誰都清楚,夏侯家從那時候開始就沒有了退路。”眼睛瞇起,冷冷道:“古往今來,人們都稱呼皇帝為萬歲,但真正活過百歲的又有幾人?你在世的時候,也許夏侯家還能夠高枕無憂,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了,夏侯家將何去何從?你可以不想夏侯家的前程,老臣卻不能不想!
圣人嘆道:“所以你一直都希望,等朕退位之后,由夏侯家的血脈來繼承皇位?”
“并非夏侯家貪慕那張椅子!眹嘁彩且宦曢L嘆,道:“圣人,到時候如果夏侯家坐不上那把椅子,你覺得夏侯家將會落得怎樣的下場?如果皇位被李家的人重新奪回去,夏侯一族將死無葬身之地!碧謸犴,平靜道:“這一次老臣大動干戈,不是為了謀反,只是為了自保!
圣人淡淡道:“你以為麝月在宮中作亂,挾持了朕?”
“老臣確實有這樣的懷疑!眹嗟溃骸斑@種可能并不能排除,只要有五成這樣的可能,夏侯家就不能坐以待斃!蔽⑻ь^,看向圣人身后的長孫媚兒,微微一笑,道:“長孫舍官隨侍圣人多年,與麝月往來也是頻繁。長孫舍官,依你之見,如果麝月奪取了皇位,夏侯家還有沒有活路?”
長孫媚兒卻不敢與國相的眼睛對視,低下頭去。
“如果是麝月挾持了朕,你領兵殺進宮中,難道就不擔心麝月魚死網(wǎng)破,傷及于朕?”圣人面色冷漠,道:“是否在你的心里,朕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位絕不能落入別人之手?數(shù)萬兵馬一旦真的殺進宮內(nèi),一片大亂,刀劍無眼,你當然知道,朕很可能會死于亂軍之中,而你卻根本不在意于此!
國相反問道:“三月不臨朝,宮中太監(jiān)毆打群臣,這一切難道不表明宮中有變?莫非圣人希望老臣眼見得宮中有變卻視若無睹?”淡然一笑,道:“圣人先前出現(xiàn)在城頭,老臣心中絕望,只以為圣人忌憚夏侯家如今的力量,所以設下陷阱,引誘夏侯家跳入墳墓。老臣心中有恨,怨恨圣人為何如此絕情,連自己的出身之處都能忘記!蹦抗庀乱疲聪蚴ト说母归g,嘆道:“可是現(xiàn)在終于明白,圣人并非無情,你的無情,只是對夏侯家而已,令你做出這一切的緣故,只因為發(fā)生了沒有人能想到的事情!
第1189章 如鯁在喉
正午早已經(jīng)過去,本來灑滿天地的光芒忽然間被一團不知從何處生出的烏云掩蓋住,光芒被遮掩在后面,天色暗了下去,灰蒙蒙的天,也讓整座皇宮顯得暮氣藹藹。
之前嘹亮的號角聲當然讓宮里的人們知道發(fā)生了一些事情,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多數(shù)人卻根本不清楚。
宮里的人們大多都很有規(guī)矩。
不該知道的事情,其實真的不必去搞清楚。
宮中數(shù)萬人,大多數(shù)只是日復一日重復著生活的螻蟻,即使真的發(fā)生什么災禍,他們也很難改變什么。
正如唐宮御花園外面伺候的太監(jiān)宮女,他們看到當朝國相被帶進御花園之中,但里面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不想知道,更不敢知道。
人之將死,所執(zhí)著的,不外乎是人生歷程中最憤怒、最不可解的那些謎團。
國相似乎是很滿足自己終于找到了謎團的答案,有一種釋然,神色也變得淡然起來。
“麝月雖然是你親生,但她身上流淌著李家的血液,所以你不敢將她真正視作自己的孩子!眹噍p嘆道:“老臣可以理解你這么多年的痛苦,明明是自己的血肉,卻永遠不能成為自己的延續(xù),這當然是最令人痛苦的事情!
圣人的鳳目之中,顯出厲芒。
“你坐上了那把椅子,血洗李氏皇族,不僅僅是擔心他們威脅到你的地位,更是想要抹去李家的痕跡!眹鄵u搖頭,語氣頗有些惆悵,緩緩道:“李家的痕跡在這個天下刻的太深,只有抹去他們的痕跡,你心中的恐懼和不安才會減弱!蹦曋ト四请p眼眸,輕聲道:“可是最深的那道痕跡,你卻始終無法抹去。”
圣人眼眸中的厲芒漸漸化作一團嘲諷,但很快又顯出隱藏不住的憤怒。
國相微笑道:“你雖然君臨天下,但終究是個女人,抹不去心中希望成為一個母親的欲望。你最痛苦的,便是在你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母親應有的情感。你想抹去李家在這個天下的痕跡,更不希望這座宮中還存續(xù)著李家的幽靈,但麝月的存在,卻讓你始終被困在痛苦的枷鎖之中。她是李家在這座宮里最深的烙印,你又怎能將她抹去?”
長孫媚兒本是低著頭,此刻卻是忍不住微抬螓首,看了國相一眼,隨即瞥了圣人一眼,美麗的眼眸之中劃過憂慮之色。
“你或許曾經(jīng)想過,讓她既不屬于李家,更不屬于夏侯家,成為只屬于你的那一個!眹鄧@道:“可惜你雖然擁有天下,卻無法改變此等事情。她身體里流淌著李家的血脈,這是你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的事實。”凝視圣人道:“其實她很可憐,雖然擁有這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母親,但卻在你坐上皇位的時候,永遠失去了她所需要的母愛!
圣人冷冷道:“看來你這個舅舅很同情自己的外甥女?”
“不是同情她,而是同情你。”國相苦笑道:“她失去了母愛,你不同樣失去了女兒?你希望她成為你的延續(xù),但事實證明,她只能是李家的延續(xù),而不會成為你的存續(xù)!遍L嘆一聲,道:“老臣很愚蠢,曾經(jīng)一度以為,你既然出自夏侯家,當然會為夏侯家的存續(xù)考慮,不過老臣現(xiàn)在終是明白,你連自己的延續(xù)都無法解決,又怎會去想夏侯家的存續(xù)?”
圣人奇怪的笑了起來,微微偏頭,雙唇抿的極緊,凝視國相,片刻之后才道:“朕現(xiàn)在倒覺得自己確實是夏侯家的人,若無血親之緣,國相又怎會對朕如此了解?”
“所以老臣想的沒有錯,從始至終,夏侯家不過是圣人玩弄于股掌的工具!眹嘧猿靶Φ溃骸白凡东C物的時候,總需要一條獵狗!
圣人笑道:“國相又何嘗不是將朕當做夏侯家飛黃騰達的工具?沒有朕,夏侯家又怎能有今日?你雖然口口聲聲說當年夏侯家為了擁戴朕,將整個家族放在了火堆之上,沒有了退路,可是這十幾年來,國相和夏侯一族似乎很享受在火堆上被烤的滋味。權(quán)傾朝野,手握大權(quán),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夏侯家何曾有過如此榮耀?國相難道不享受這一切?”
“很享受!”國相沒有否認,頷首道:“權(quán)勢在手,確實會讓人沉迷其中!睋u頭嘆道:“美夢一場,總有要醒來的時候。老臣想過無數(shù)可能,卻沒有想到圣人的手腕非比尋常!
圣人輕撫自己的腹間,緩緩道:“國相說的并沒有錯,朕雖然君臨天下,但終究是個女人,希望擁有作為一個母親的喜悅。朕的血脈,只能屬于朕,既不是李家的人,同樣也不能是夏侯家的人。”
“所以你選擇了第三條路!眹喽⒅ト说难垌,森然道:“生出一個野種,來維持你的存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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