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殿門的時候,碧拂仍舊伏在門口的磚路上,到底是夜晚,風是涼的,碧拂穿著單衣跪在這里這樣久,身體肯定都是冷的。
她開口,語氣里不自覺的顫抖:“主子,碧拂知罪,這樣的錯事再不會犯第二次的!
我心里的沉悶不全是為了她,出去轉(zhuǎn)了這樣一圈,氣自然也就消了,再一看碧拂這般情況,再有什么責罰也不忍心下了。
“你且去罷,也是我太過心煩,今日的事再別提了。”我揉了揉眉腳,只覺得心累,半句話也不想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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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天氣越發(fā)的熱,我窩在金闕宮里煮茶奏琴,后宮里的人也都知道我這周國公主秉性古怪,惹惱了王上數(shù)月,漸漸地就連怡貴妃一行人也懶得為難我了。
大家大約都在想這樣古怪的妃嬪,指不定哪一天就被王上處死了。
碧拂端著食糕進來的時候,帶了個消息:“主子,晴玉郡主半個月之后就嫁過來了,王后命人好生準備呢。”
我筆法一頓,在宣紙上拖出長長的一筆,抬頭問道:“晴玉,可是蜀國的晴玉?”
碧拂點點頭,眉目微皺:“是,蜀國的晴玉郡主,修和大典上曾見過的。”
五國之中的奇女子不多,晴玉算是其中之一,傳聞里蜀國的晴玉郡主九歲能詩,十二歲便做驚鴻舞驚艷了整個蜀國。
我確實曾在幾年前五國的修和大典上見過她,美麗卻跋扈,像一只驕傲的蝴蝶。
那一年的晴玉十三歲,今年她已經(jīng)十六歲,而我是整整二十歲。
我擱下筆,再也寫不下去,笑得無比苦澀:“世人只道蘇熙和文采出眾,卻不知如今的熙貴人竟連一首律詩都寫不出,罷了!
夏日炎熱,驕陽似火,蜀國的晴玉嫁到金國的日子是這樣陽光明媚的好天氣。
空氣里彌漫著青草芳香,我登上灰磚城墻,舉目眺望,忽然想起自己嫁來大金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好天氣。
軿車進入宮門的時候,晴玉下馬接受檢查,像我當年嫁到金國的情形一樣,如出一轍。
一襲鮮紅嫁衣,帶著女兒家最美好的期盼,即便是和親,臉上仍舊洋溢著笑意。
當年的我是一點也笑不出來的。
當我站在宮城墻上往下看的時候,突然出聲問身后的碧拂:“碧拂,你說我當年穿嫁衣的模樣是像晴玉一樣嗎?”
碧拂上前一步,伸頭仔細地瞧了瞧宮墻下的晴玉,方認真道:“不,主子的風姿,五國里約無人能及。”
我不再言語,轉(zhuǎn)身下了城墻,素手輕拍欄桿,低聲念著那首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晚間華燈初上的時候褚鈺突然過來,唬得我一愣,因為今日誰都能來我這宮,單是他不行。
“昨日聽慕雅說你病了,今晚過來瞧瞧。”褚鈺落座說道。
我心里劃了個弧,只道:“金國塵土重,不過是咳嗽幾聲罷了,沒什么大事!
又閑話了半晌,褚鈺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此時掌燈時辰已經(jīng)過去了很久,燭光被窗子吹進的風吹得明明滅滅,碧拂小心闔上窗子。
我開始坐立不安,畢竟今晚該是褚鈺去晴玉那里。
啪的一聲,書簡落在案桌上,褚鈺側(cè)頭問我:“你心里在驕躁什么?”
我剛要開口打個岔子,褚鈺又道:“孤王要聽實話!
我只能實話實說:“今日蜀國晴玉來嫁,王上若是不去,未免……”如果要說怠慢,卻不對勁。
“此地金國,孤身為金王,一舉一動本不受其他事情影響,何況區(qū)區(qū)晴玉。”褚鈺冷哼一聲:“天下美人之多,蜀國送晴玉過來想要左右孤,未免太過天真!
我一想到自己處境,覺得褚鈺話里的意思實在是令人心驚肉跳。
“王上是英明之王,若說左右,宮里無人可以!
褚鈺伸手挑起我的下顎,好似在仔細端詳我的容色,認真的神情仿佛在端詳上好的玉器。
驀地,他忽然輕聲笑道:“你與晴玉是不一樣的,孤當年向周皇求得你來,確實是為了你的美色!
名動天下的美人,沒有哪個男人會不動心。
我唇角浮出笑意:“能得王上喜歡,是熙和的幸事。”可殊不知我的笑在褚鈺看來倒比哭強不了多少。
褚鈺面色重回平靜,一雙冷眸緊鎖著我:“若這是你心里的實話,倒也不枉孤如此用心的對你了。”
褚鈺摟著我,低頭吻著我的發(fā),悶聲道:“熙和,孤是想把你捧在手心里的。”
然而這句話有幾分真假,我心中有數(shù),遂低頭默不作聲著。
“一年前,你也是這樣嫁給了孤,帶著幾十車的嫁妝。”褚鈺大約在回想我當日的模樣,追憶道:“孤沒見過書中寫的十里紅妝,但那個場景應(yīng)該就是,華美壯觀。”
“當日孤王想,孤娶的這個女子,是被周皇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她嫁了孤,便該由孤王來悉心照顧!
我聽著褚鈺的話,內(nèi)心里波濤洶涌眼眶開始酸澀,高高在上的金王現(xiàn)在在我的耳邊說著這樣的情話。
可我有必須保護的大周在。
“王上,這天下你不要了嗎?”
他倏然松手,將我推離,一雙幽暗眼眸緊鎖著我,半刻也沒說一句話。
“為什么?”
我只是看著他,并不回答。
良久,他起身,玄衣在空中劃過好看弧度,仿佛一只玄鳥,翩躚而落。
“若這是你所希望的,熙和,孤便滿足你!
褚鈺臨走之前,留下了這樣的一句冷冰冰的話。
我望著他走遠的瀟灑背影,心中暗道,不,那是你所希望的。
——
蜀國的晴玉郡主被褚鈺封了菁昭容,我品味了一下這個菁字,猜測大約是取自芳草菁菁生機勃勃之意吧。細細想來也對,晴玉今年不過十六歲,正值花一般的年紀。
給我?guī)磉@個消息的是許昭媛,自上次她來我這坐了坐之后,便和我興味相投許多,隔三差五的來拜訪一番。
“昭容這個位份可不高!北谭髀勓院笃财沧,昭容位在九嬪中是倒數(shù)的位置。
許昭媛掩口笑道:“阿拂此言差矣,郡主還年輕,若是一開始封妃了,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封呢?昭容已是王上顧及蜀國顏面了,要知道選秀進來的小主一開始大多是封少使呢。”
我點點頭,許昭媛說的很有道理。我對碧拂笑道:“宮里的事情,你還有好多的東西要學呢。”
碧拂臉一紅,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不理你們了,你們只會嘲笑我笨!
我是這樣想得開,可住在芷香閣的晴玉卻不這樣認為,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長大的郡主,聽了這個封號惱怒的把書室砸了一遍。
“發(fā)了好大的脾氣呢!痹S昭媛抿了口茶,口中嘖嘖有聲:“司侍宮的嬤嬤可沒受過這樣大的委屈,進來的小主哪一個不是畢恭畢敬的對她,幾十年了估摸也沒遇到過這樣跋扈的人呢。”
“芷香閣在哪?”我問道。
許昭媛答道:“在我表姐的宮殿旁邊,擾了她好幾天的清靜!
“良人是個好脾氣的!蔽覈@道。
許昭媛聞言小聲笑了笑:“我表姐一般不生氣,她只是派了琳瑯去了趟芷香閣而已!
此時我并沒明白許昭媛的話,后來我才反應(yīng)過來這話的深意,那時候我們都已經(jīng)被請到了明德宮了。
王后把所有人召集到明德宮里,說是要肅一肅宮里的風氣。
院子里烏央央的站了大約二十多個妃嬪,王后讓皖蘇搬了個矮墩給怡貴妃坐著,綰良人,哦不月前已經(jīng)晉封了綰嬪了,她因為染了風寒實在來不得。
“今日請各位姐妹來,是想說明一下宮中的規(guī)矩!蓖鹾笞谝巫由希凵駫哌^晴玉,說道:“前日宮里發(fā)生的事情想必都有耳聞,畫扇來本宮這里哭訴菁昭容對她打罵……”
晴玉一聽這話,當下氣不打一處來,辯駁道:“是那侍女以下犯上,本宮教育侍女有何不妥?還是這金宮里人人皆可欺主?”
王后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對著晴玉說:“跪下。”
晴玉自然不肯,可這里是明德宮,立馬有兩個侍從壓著晴玉的肩膀讓她跪在地上,青磚的石路擱著晴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子。
她心里雖然氣憤,但是并不敢多說什么,塔慕是王后,忤逆不得。
“宮中的姐妹知曉本宮對侍女一向仁慈,畫扇手上的傷太醫(yī)說必然要落下疤痕。”王后看了眼陳妃,繼續(xù)道:“若說晴玉年歲小不通事理也算是情有可原,陳妃入宮多年,寧泉宮和芷香閣一墻之隔,怎的也不去勸說勸說。”
陳妃矮身一福,面色上滿是委屈:“王后這話倒是錯怪妾身了,那幾日妾身也想上門去拜訪一下,可……昭容妹妹連綰嬪妹妹都直接轟出了殿門,妾身真是無可奈何啊!
“哦?還有這等事?”王后凝眸一瞪,嚇得晴玉跌坐在地上,她可能也萬萬沒想到那日轟出去的就是得罪不起的綰嬪。(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