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句話把爺爺說的很不自在,黑瘦的臉龐上帶著一縷難言的尷尬和愧疚。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是怨怒還是失落,爺爺和小九紅仿佛是一樣的,雖然近在眼前,然而卻又離我很遠(yuǎn)。
“水伢子,孩子啊......”爺爺遲疑了半天,抬頭看看正高懸在大船桅桿頂上的魯延閣,嘆了口氣,道:“我看著你一天天長大,對你的秉性最熟悉不過,可是孩子,你怎么變了?變的好斗嗜殺?”
“爺,你從小教我的話,我一句都沒有忘,但是我現(xiàn)在就想問問你!蔽乙а揽粗蜖敔敳⒓缍⒌哪烨,道:“你現(xiàn)在這樣,對得起當(dāng)年給你續(xù)命的奶奶嗎?你從小讓我懷善心,不欺凌無辜,不背信棄義,可是金寶做錯了什么!讓他趕尸填河的是你!最后要?dú)⑺倪是你!”
爺爺?shù)纳碜硬挥勺灾鞯幕瘟嘶,好像在呼嘯的河風(fēng)中有些站不穩(wěn)的樣子,我一句話就把他問住了,問的他啞口無言。我的心越來越沉,爺爺這樣沉默著,無疑代表我沒有說錯,金寶被殺的事情,他果然是知道的。
“這個事情,不怪六哥,那個趕尸的,是我讓人殺的。”莫天晴看爺爺好像站不穩(wěn)了,在旁邊一把扶住他,道:“六哥給七門做了那么多年的事,臨老又被拉去鎮(zhèn)河,我讓他出河,讓他把過去的事情都了結(jié)掉,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這有什么不好?有的人不死,六哥的心始終不靜,你有什么難聽話,沖著我說,六哥嘴巴笨,辯不過你的!
“說的好!有的人不死,你心不靜!我還活著!”我聽了莫天晴的話,再看看一言不發(fā)的爺爺,心頭的火氣頓時沖頂,這是什么道理?自己過日子,就非要誰死掉才心安?我呼的朝船尾又跨了一步,道:“殺了我!你是不是更心靜!”
“水伢子......”爺爺聽著我怒火沖天的話,頓時一愣,在他的印象里,我可能還是當(dāng)年那個溫順聽話又膽怯懦弱的孩子,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我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
“你何必這樣頂撞他!”莫天晴皺起眉頭,呵斥道:“六哥的心,我最清楚!他一個人鎮(zhèn)河,孤零零的沒人理,心里最惦記最牽掛的就是你!你這樣沖他大呼小叫,還有沒有良心!”
我看得出,莫天晴幫爺爺說話,并非做作。她愛過爺爺,也恨過爺爺,如果沒有愛的那么深,也不會恨的那么切,兩個人年輕的時候糾纏不清,藕斷絲連,由愛生恨,恩怨難了。但是到了生命的黃昏時,才知道有的人,一輩子只會有一個,一旦錯過,就永遠(yuǎn)不會再有。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錯了?”我冷笑一聲,抬手指指掛在桅桿上的魯延閣,道:“我殺了這個人,就是我的錯,是不是?”
“水伢子,你......”爺爺哆嗦了一下,慢慢道:“你生在七門,做什么事都身不由己,不管你闖了多大的禍,惹了多難惹的人,我替你扛,替你頂,但是你......你為什么要?dú)⒘怂?殺了九紅的娘?她畢竟是你親......是你親姑姑......”
那一刻,我簡直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了,只覺得腦袋嗡嗡的轟鳴,幾乎要站立不穩(wěn)。到了這個時候,爺爺竟然還在埋怨我殺了紅娘子,殺了他親生的女兒。
不可否認(rèn),他是個慈父,當(dāng)年知道我爹慘死的事情,一怒之下孤身殺到排教,但是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紅娘子是自己的女兒時,立即就收手了,苦苦哀求太爺不要?dú)⒌艏t娘子。他對自己的子女后輩有種溺愛,無論對方做了什么,在他眼里都是可以原諒的。
“爺!你真的讓我感到生疏!”我強(qiáng)忍住心里的悲憤,一字一頓道:“你問我為什么殺她!你覺得她不該死?你想想我爹!想想你四哥的兒子!再想想長門!殺我七門中人,如殘我手足兄弟,必殺之!”
“她是你親姑姑,你不該殺她,不該啊......”爺爺不回答我的話,只是自顧自的念叨著,像是鄉(xiāng)下那些上了年紀(jì)的普通老人,認(rèn)準(zhǔn)一個死理就再也不松口了,任我怎么說,都覺得我不該殺掉紅娘子。
人,都是自私的,像老鬼那樣的人,這世上能有幾個?我一直覺得,爺爺是最好也最善的人,然而當(dāng)他的親女兒橫死的時候,他也會混沌不清,是非不分。
“爺,紅娘子是我殺的,你想怎么樣?”我只覺得滿嘴的苦澀,但當(dāng)著這么多人,那種倔強(qiáng)一發(fā)作就不可收拾,直直的望向爺爺,道:“你要給你親女兒討回公道嗎?”
“你夠了!”莫天晴看著我毫不客氣又充滿恨意的表情,插嘴喝道:“六哥沒有什么對不起你的地方!紅兒也是我的閨女,我本不想跟你罷休,但是六哥懇求了多少次,平心想想,你也是他的血脈,何必再為難你?陳近水,不要揪著死角不放,六哥是老了,你要覺得他好欺負(fù),那就是你瞎了眼!六哥的涅槃化道真的使出來,就算你們七門的龐大親自來了,又能怎么樣?他把你拉扯大,又替你去鎮(zhèn)河,你知道他有多苦!他有多累?”
“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爺爺使勁搖著頭,拉著莫天晴,我看見他一雙黯淡的眼睛里,已經(jīng)忍不住落了淚,他不想讓人看見自己的淚水,低頭掩飾著。
“六哥,我們走吧,就我們兩個人走,走的遠(yuǎn)遠(yuǎn)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再也不要理會了。排教,七門,圣域,九黎,讓他們鬧去吧!蹦烨缑腿灰换仡^,沖著自己船上的船工道:“開船!調(diào)頭!”
大船的船身一陣晃動,爺爺本就微微發(fā)顫的身子失控般的一頓,一下緊緊抓住船舷,遙遙的沖我伸出手。
有些事情,真的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我滿心都是對爺爺?shù)穆裨,然而?dāng)他腳下的船將要調(diào)頭遠(yuǎn)去的時候,我還是一陣心塞,同時朝爺爺那邊伸出了手。那么遠(yuǎn)的距離,即便用力伸著手,也觸不到爺爺。
那一刻,我陡然覺得,如果爺爺這次真的走了,那或許將會是我們祖孫兩個的訣別,真正的訣別。
“爺!你真的要走嗎!你真的要丟下我!?”我覺得自己是長大了,寧愿流血也不流淚,但是當(dāng)爺爺?shù)拇_始調(diào)頭的時候,我突然又覺得,我其實(shí)還是那個永遠(yuǎn)都長不大的孩子,眷戀著眼前這個叫做陳六斤的老頭兒。
“六哥,你還放不下嗎?我們都老了,這片河灘,不屬于我們,該放手的時候,就放開手吧!
爺爺?shù)难蹨I終于不可抑制的滾滾滑落,他飛快的沿著船邊走,始終正面望向我。或許,他也感覺這是一次訣別,他想多看看我,看看自己親手拉扯大的孫子。周圍所有的人都不再說話,耳邊只回蕩著大河千年萬年不曾改變的流水聲,還有爺爺隱隱約約的抽泣。
“水伢子,你長大了,個子比我高,本事也比我大,沒有我照看,你也能一個人去闖!睜敔斂拗溃骸拔依狭,也累,折騰不動,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的躺兩天,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躺著。水伢子,乖孩子......”
“爺,你忘記了當(dāng)年槐樹林子跟長門拜把子時的誓言了嗎?忘了生在陳家,生是七門的人,死是七門的鬼了?你要放手拋開你的兒孫,你的兄弟,這是要退出七門?”此時此刻,我好像能體會爺爺?shù)男木,他沒有老鬼那么堅(jiān)韌的心,普通日子過的久了,就會倦怠打打殺殺的生活,他可能真的很累,看著我長大成人,他就想抽身退出。但七門就是七門,七門的人沒有言敗言退的習(xí)慣。在七門的職責(zé)還有這條滔滔大河面前,兒女情長,渺如塵埃。
“好孩子,自己走吧......”爺爺幾次想要轉(zhuǎn)頭,可是目光卻不舍離開我,他腳下的船慢慢開動,離我漸遠(yuǎn)。
“爺!”我噗通一聲跪在船尾,心痛的像是要碎裂了:“我再喊你一聲爺,爺爺,天氣涼了,你年紀(jì)大,常年走水的人,到老了總會風(fēng)濕腿疼,你小心保養(yǎng),愛惜自己的身體,我是你的孫子,以后不能在你身邊盡孝,我替爹給你磕頭......”
“水伢子!”爺爺聽了我的話,一下子頹然坐倒在甲板上,放聲大哭起來。
說完這幾句話,我重新站起身,一把抹掉眼角的淚水,這些話,是一個孫輩應(yīng)盡的孝道,我已經(jīng)說完了。但此時此刻,我不僅僅是陳六斤的孫子,同樣還是河鳧子七門的大掌燈。
“我陳近水,七門大掌燈,今天......”我微微閉上眼睛,不想再看那條漸漸遠(yuǎn)去的船,用盡全身上下所有力氣,大聲說道:“逐陳六斤出七門!”
唰......
我抬手撕掉身前的一片衣襟,用力拋了出去,這片衣襟被河風(fēng)吹著,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飛到了已經(jīng)漸遠(yuǎn)的船上。
“逐陳六斤,出七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