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在吹,漫天雪花猶如快速飛舞的刀片,自那一團團烏云中飛速而下。就像各自的心靈在交織著,讓雪花成團聚集起來。
雪愈下愈大,極厚的云層在凝結(jié)著,烏壓壓一片,壓抑著任何看向天空的目光。
昏暗的光線在云層邊緣努力地掙扎著,只是給那厚厚的云徒勞的染上了一層金邊。
而那籠罩著大地的,還在籠罩。遮蔽著一切的,還在遮蔽。還有在那漫天風雪之中,隱蔽起來的陰暗…
中京,內(nèi)城,紫禁。
一朵黃豆大小的火苗被引燃,干瘦的手引著點亮了書房內(nèi)的琉璃盞,黑暗的房間內(nèi)頓時亮堂起來。
身穿暗金色錦袍的老者緩緩收起手中的火引,小心隱隱的吹滅放回到袖口之中,看著將黑暗驅(qū)趕走的琉璃盞,很是慈祥的臉上滿意的笑著點了點頭。
就好像做出了令人稱贊的漂亮事一般。不過對這明顯遲暮之年的老者來說,這已經(jīng)是讓他很高興的一件事了。
這說明他還沒有老到讓人沒法安排事情的地步。
老者又小心隱隱的拿出一張油火紙,引了火點燃了幾盞墻角的蜜蠟火柱,讓房間更亮了幾分,在屋外的黑暗之中顯得極其顯眼。
借著油火紙最后的燃燒,老者快步走了幾步來到墻角,掀開三鶴鼎的蓋子,將其扔了進去,不到五息,一股清新淡雅的香味便悠然而發(fā),令人精神一振。
香爐內(nèi)燃的是醒神的香料,能讓人的精神不困倦的同時,不傷害到腦子。南蠻之國進貢,價值千金寸許。
書房寬大,但卻略顯擁擠。幾排巨大的紅桐書柜一溜擺開,而里面的空格之中,則擺放著大量的竹簡、皮卷、卷軸或是紙書。
不一會,一人緩緩走進書房,身后恭敬的跟著兩排華服小宦官。最前面的兩個收起遮風擋雨的黃羅傘蓋,站立在門口兩邊。而那兩排宦官,也井然有序的侍立在兩墻站齊。
“皇上萬歲!
正站在書房內(nèi)的老者快步走過來,老態(tài)龍鐘的臉上帶著卑微,只是恭敬的彎腰行禮。在大殷,能肆無忌憚的被別人稱之為皇上的,除了皇宮里面的那位九五至尊,也沒人敢了。
更何況,除了四方諸國和大殷皇室能使用宦官作為仆役之外,又有何人干使用凈身之后的官宦呢?這大殷律之中,可是不分青紅皂白,直接滿門抄斬的。
“嗯,不用多禮了!
勻稱的手臂帶動紅黃兩色大氅的寬袖揮動,隨著幅度偏大,金絲繡龍之紋在袖口隱現(xiàn)。看著四周站立著的宦官,頭也不回的揮手令道:“除了王德,其他人都出去!
就如同進房時的井然有序,十多個小宦官立刻恭敬的退了下去,快速而又沒有發(fā)出多少聲音,就算有腳步摩擦地面的細微沙沙聲,也被窗外呼嘯的風雪所掩蓋。
“皇上留下老奴,不知有何事…”
老人就是叫做王德的宦官,權(quán)利極重的大太監(jiān),就算是節(jié)制一方的封疆大吏也要客客氣氣的。但是卻在身為天下至尊的大殷皇帝面前,如同鵪鶉一樣小心翼翼。
天下宦官都是皇帝一個人的私仆,就算是分封諸王賞賜服侍的宦官,也是直接受到皇宮直接管理調(diào)動的。可以說皇帝的一句話,就是這群宦官的生死之言。
殷長歌就曾因為穿越而對這個世界苦苦下了一番功夫,對于這種宦官制度,也不由得滿是贊嘆。這個世界有能力強大的高手,也有精銳的軍隊,武力的量與質(zhì)雙結(jié)合很是壓制著宦官階級,讓他們對皇權(quán)幾乎造不成任何傷害!
而且,那位雄才大略,一生殺人無數(shù)的大殷太祖,早就在皇宮正門的右側(cè),立了一塊三米見方的巨大銅碑,上書銀蛇翱龍般的幾個大字:宦官干政,錘殺!
在這巨大銅碑一側(cè),就是一個小亭,九個銅人排列站立,好像拱衛(wèi)著小亭。依稀可見,里面供奉著一把金瓜錘。
太祖圣諭:進亭拿錘者可縱橫內(nèi)宮,擁討殺宦官之權(quán)!
大殷朝,就算是身為大太監(jiān)的高位宦官,也不敢輕易干涉政事,就算是皇上派去監(jiān)管某地、某人,也是小心翼翼,不敢讓人拿到把柄。
因為這也得益于大殷朝開國至今從未有過太監(jiān)弄權(quán)的行為,群臣也無結(jié)黨之風,天下政事清明,帝王雄才大略,官員將領(lǐng)無不用心,而對于對于宦官的監(jiān)管,也是結(jié)合前朝、前代經(jīng)驗和總結(jié),是非常嚴厲的!
就算是王德身為權(quán)勢一時的大太監(jiān),服侍了身為當今天子的殷世尊幾十年,也不敢有絲毫想法。因為不僅僅是大殷朝的強盛,就算是身為當今天子的殷世尊,一身武力亦是不俗!
王德的老臉上還是一副慈祥般的笑瞇瞇,甚至是看到殷世尊眉宇間陰郁的色彩,也沒有改變絲毫,反而殷勤的在一側(cè)的桌上端來了茶盞。
殷世尊微微頜首,手指輕輕的敲打著桌面,沒有說話,好像在深深地思考著什么。王德也靜靜的站立在一側(cè),就如同那些低級小宦官那樣,恭敬且安靜,到處小心翼翼。
頓時,房間內(nèi)就安靜了下來。雖然沒人,但只要進來任何一人,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詭異的氣氛有些不對。
“王德啊…”
半響,殷世尊才抬起頭,眉宇間略有疲憊之色?粗郎系牟璞K,伸手端了起來,看著其中的熱氣在上浮,沒有喝,只是看著開口問道:“你跟著朕,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回皇上話,老奴跟著皇上,已經(jīng)有三十六年零三個月了!
身為大太監(jiān)的王德絲毫不像一個權(quán)勢無雙的大太監(jiān)架子,反而還像當初初次進宮的那個小宦官那樣,小心翼翼,也朦朧不知事物。
架子?在王德看來就是一個虛偽的玩笑罷了。無論是身份、地位或是金錢,都是皇上給的,宦官本就是皇上私奴,擺架子?那不過是自己讓自己不自在罷了…
況且,內(nèi)廷五大大太監(jiān),如今也不過是只剩下了王德一個,雖然與幼年時便服侍皇上有關(guān),可是謹慎小心,更是王德能安安穩(wěn)穩(wěn)的到現(xiàn)在的主要原因!
而另外那四個同樣曾經(jīng)權(quán)勢無雙,甚至能干預(yù)外朝決判的大太監(jiān),此時不知道在哪個亂墳崗里胡亂過了一層麻布埋著呢!
“三十六年啦…”
殷世尊撫了撫袖口,金黃色的神龍正繡在上面,精細的絲綢布就算是指尖劃過也是如水一般。他有些不勝唏噓,嘆著氣道:“自朕是區(qū)區(qū)一幼兒時候,你便忠心耿耿的跟著朕了…”
王德身體一顫,臉上慈祥的笑也有了一些勉強。看著這天下帝王,九五至尊的殷世尊,他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顫栗,讓他的心中極度的開始惶恐起來。
服侍了皇帝這么多年,他當然明白皇家的種種忌諱,而平;噬,也不會和他如此談心般的說話。額頭上冒出一片冷汗,順著他老臉上的溝壑緩緩流下,滴在同樣用絲綢制成的名貴內(nèi)廷官服上。
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犯了能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的皇家忌諱!一個無法被原諒的忌諱!只是當局者迷,如今脫了局,他現(xiàn)在卻也已經(jīng)明白…
王德沒有回答,只是彎著的腰更加彎了,恭恭敬敬的站立在殷世尊一側(cè),但臉上的冷汗卻擦也不敢擦了…因為這個局脫身有些晚了。
“唉,從幼年時你便侍候在朕身邊,現(xiàn)在你也老了…”
殷世尊看著一旁兩腿有些顫抖的王德,須發(fā)全白的顏色看在眼里,不由得搖頭嘆息。想當年他就算不是太子之時,那也是孤家寡人,身邊就只是跟著五個小太監(jiān),而如今卻也只剩下一個老頭子跟在了身邊,這讓他不勝唏噓。
“老…老奴…”
王德張了張嘴,額頭上的冷汗越來越多?粗笫雷鹁o皺的眉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能瞧明白的意思,已經(jīng)完全不能揣摩了…可是他也不敢揣摩,只是站在一旁,溝壑縱橫的老臉上,盡顯老態(tài)龍鐘。
“今天,朝廷上有人上表,說國本之事,要慎重。”
殷世尊突然換了一個話題,看了眼一旁惶恐的王德,微微的閉上眼睛。墻角的香料燃燒青煙,讓整個書房都滿是一種溫潤的香氣。他輕輕吸了口氣,淡淡道:“折子上說,國強萬世當重國本,朕深有所感!
話音未落,王德突地就雙膝一軟,跌跪在地上,只是趴伏著身子,顫抖著不敢有絲毫別的動作。額頭緊緊貼著上好的地磚,下雨般的冷汗都沾濕了一片。
眼前的這個大太監(jiān),已經(jīng)怕極了。因為他知道,服侍了三十幾年的殷世尊,大殷的九五至尊,開始講起了道理。他也知道,講完道理之后,就是滔天的怒火了。
他跪在地上不住的顫抖,不敢絲毫亂動!
“嘿,國本?國本?國本?”
手指輕輕敲著金絲棗木的桌面,當當?shù)幕仨懧曉谶@書房中來回回蕩著,殷世尊臉色平淡,可是眼中卻帶了幾分激動,敲得桌面的聲音也大起來,震得不遠處的王德更加惶恐:“我怎么會不知道國本?我怎么會不知道國本?!”
殷世尊沒有看王德一眼,就算是知道他跪在地上也沒有絲毫表示,只是自顧自的說著、想著,就好像還和以前相同,在于這最貼心的大太監(jiān)講講心里的事情。
就好像與之前一樣,沒什么兩樣。但王德已經(jīng)是跪在地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天下五州,中京朕坐龍庭,其余的州皆有貴侯分封!
殷世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瞇著眼睛在那茶霧中沉思,就好像是在細細的品味著這其中饒舌的滋味:“朕有龍子五名,雖然太子已經(jīng)立下,但各個都深得朕之心意…”
“但是天下五州,現(xiàn)在還是朕的!”
嘴角帶起一絲復雜的笑容,殷世尊右手猛然握緊茶盞,手指發(fā)出“咯咯”的聲音:“如今朕是這天下之主,還未到退位閉關(guān)的年紀,當不成太上皇,這天下,現(xiàn)在就是朕坐著的!”
殷世尊的聲音突然變得高昂且深厚,看著窗外昏暗的風雪,帶著怒意喝道:“我現(xiàn)在乃是天下五州之主!我現(xiàn)在乃是大殷朝之主!我現(xiàn)在乃是殷氏皇族之主!朕坐這天下,還有十幾年的時間,才去當太上皇呢!”
“這次,你對長歌的事情,真是讓朕失望了!”
殷世尊猛然一扭頭,終于看向一旁已經(jīng)完全癱成一片的王德,揮袖冷聲道:“莫要以為伺候了朕幾十年便可以忘乎所以!”他面色冷峻,可是看著那白發(fā)蒼蒼的模樣,還是喘了幾口氣,將那茶盞一口喝凈重重的放在桌上,大氅寬袍狠狠一揮,道:“今天以后,你就去看守皇陵吧!”
“老…老奴叩謝天恩…”
一張老臉上也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王德只是顫著嗓子說道,癱跪在地上的身子緩緩向后挪去。但是至少他卻松了口氣,因為至少留下了一條性命,而不是和其他四個大太監(jiān)那樣,死的凄慘無比…
等王德爬出門外,書房內(nèi)又歸回一片寂靜。殷世尊靜靜的坐在椅子上,目光看向書房深處,那里,一副妙齡女子回眸一笑的畫卷,正在那里掛著。
“長歌啊…長歌…人生如長歌一曲,化不盡的哀傷情仇…”
殷世尊嘴邊帶起一絲苦笑,看著那副畫卷,目光中卻帶著柔情,口中卻好像有著重重心事,只得吶吶的輕聲說著:“我只能如此,元宵節(jié)之后他就算正式的十六歲了…當初我選了他…你后悔了嗎?或者你不后悔,但我卻只是想彌補一點點…哪怕一點點…”
閉目,好半響才睜開,殷世尊眼里的傷感卻已經(jīng)不見,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屬于帝王的那種霸氣王道。微微低頭,殷世尊對著空無一人的書房沉默片刻,過了一會才長呼一口氣,淡淡的道:“元宵節(jié),大演武后。”
“善!
殷世尊靜靜的站在書房,只是低著頭,就算書房內(nèi)空無一人?墒且痪渖n老的輕嘆卻終于傳來,微不可聞,但是對于他來說卻是一種承諾。扭頭看了眼那書房盡頭的花卷,那妙齡女子依舊在開心的笑著,仿佛一切都與她無關(guān),純潔的猶如山間精靈,可惜那只是一副畫卷,一件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