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老宅是由叁座小樓加一個九曲十八彎的長廊花園構(gòu)成的時代遺物，但為了提高舒適度，八十年代大力修繕過，所以也并非純粹的古色古香，這兒，王言洲童年所棲之地。
記憶不記得是什么時候開始生成的，他無法追溯到最早記事的時候了，或許是叁歲，或許是四歲，但不管如何，那個時候王堇翊已經(jīng)事業(yè)有成，已經(jīng)用第一桶金買了房子，城里的好地段，那個年代的別墅區(qū)。
她自己常住著，然后把她唯一的兒子留在老宅。
倒不是說老宅不好，這里有很多價值千金的字畫、瓷器、銅鼎和小銅佛，鋪陳在諸多房間里，墨味木香濃厚，茶飯玩樂不缺，足夠他大開眼界，不同模樣的老師經(jīng)過各色窗欞，從春到冬，從幼到少，將他培育得十項全能，卻沒能賜予他一個鐘靈毓秀的魂。
外祖有時候會感慨，說他就算跟他親媽接觸的少，卻也越來越像王堇翊，對數(shù)字敏感，喜歡象棋，熱衷征伐，無論遇到什么事，總會回歸到運籌帷幄，不起漣漪的鏡湖狀態(tài)。
這是夸獎，但外祖又會罵他，罵他閉目塞聽，沒有靈氣。他不懂，為什么說他閉目塞聽，他的見識從來比同齡人超前，王言洲表面謙虛自嘲說自己的不足，實際卻對這個老頭的定性審判不屑一顧，置之不理。
長廊是他最常走的一處，走了數(shù)年，去時踏，來時蹬，抬頭是黑壓壓的雕梁畫棟，沉沉地墜下來，不見天空，他早就習(xí)以為常，毫無所謂地行進著。旁邊就是花園，那里有嶙峋假山，繽紛花圃，只是他鮮少停駐，極其吝嗇地轉(zhuǎn)身看那里的景色。
這次他卻停下來了，新鮮地賞著那日復(fù)一日沒有變化的景，真沒有變化嗎？不談年有四季，每天的風(fēng)速皆有差距，綠枝落葉如何被吹起，都是不同的，況且，外祖還常有很多無禮的新想法，并要求園丁為之實現(xiàn)。看好文請到：h eh ua n2.c o m
回頭望去，長廊曲折通往壓抑的小樓，外祖、王堇翊和父親在那盡頭，或看他或不看他，面容早就模糊了，看不清表情，足下的磚路慢慢瓦解，黑云罩頂?shù)睦乳芤矟u漸彌散，風(fēng)中傳來一股極淡極淡的花香，混合著琥珀尾調(diào)，困在他的鼻尖。他抬頭，藍空湛如洗。
王言洲緩緩睜開眼睛。
時間正好指到下午兩點，他在短暫的午休里，做了個夢。
兩點零一，辦公室的門被人敲了敲，他的秘書助理了解他從不出錯的生活節(jié)奏，掐著點進來給他送文件。
前面幾份都是各部門的來年規(guī)劃，陳詞濫調(diào)，毫無新意，翻了幾頁就被合上。
倒數(shù)第二份的文件是關(guān)于昌銳各品牌入駐壽康路張氏百貨的各項評估。
壽康路是金云行政區(qū)最后一片老地，房屋建筑時間基本上都在上個世紀，之前因為談不攏的拆遷預(yù)補從而擱置幾年了，今年才重啟章程。地處位置不錯，周邊叁里地內(nèi)已經(jīng)有了四通八達的交通關(guān)卡，未來幾年也確定了會在那處建立商圈的計劃。壽康路是最適合做“西邊市中心”的地方。
S市很大，十六個區(qū)內(nèi)環(huán)線全覆蓋，但東西南北，百姓們各有愛去的商圈，中心城區(qū)集聚銀川東西路，東邊人民熱衷福門樓，南邊獨愛瓊山公園至城南匯，北邊依山傍水，臨岸是數(shù)里天街。
就差一個西邊。
商圈計劃生成，商場和酒店名額都已經(jīng)被張氏內(nèi)定，就是那個家里小女兒和他傳出訂婚謠言的張氏。
準(zhǔn)確來說，并不是謠言，他也親口和韓寧說過。
張氏經(jīng)營著數(shù)個百貨公司及酒店品牌，因為這層即將生成的姻親關(guān)系，對方許諾，只要是昌銳的品牌，婚后，無需費用便可以入駐他們的百貨公司，并且也會傾盡己力，為其在國內(nèi)的直轄市以及國外打造代表著昌銳的星級酒店。同時，張氏也需要昌銳為他們賦能，從建筑過度，觸及不同人群的消費市場。
眼前這份金額評估也是以張氏目前的報價為主，前所未有的低價，代表對方的誠意。
只是一張證，加之一場做給界內(nèi)人士瞧的婚禮，就可以實現(xiàn)互利共贏。
這樣的聯(lián)姻，比比皆是。
王言洲的視線再一次垂在那個數(shù)字上，無非是八個阿拉伯?dāng)?shù)字重復(fù)交替，白紙黑字打印出來，翻來覆去地看也不會有變化，他無端地就想起那個夢，以及不應(yīng)該在夢里生效的嗅覺。
花香。
王言洲對植物原生味道并不是特別敏感，但有一件因為氣味的事，他倒記憶猶新。
剛同居的時候他和韓寧常去采購必須用品，超市出來后沒幾步就是花店，她得空就抱一捧。有次正值梔子花上市，他們倆前面有一對情侶在花店挑選，女孩子對梔子花流連忘返，男生卻不喜，理由和《人間草木》里，汪曾祺的形容一樣。
梔子花粗粗大大的，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
“香得都快發(fā)臭了�！蹦悄猩止�。
韓寧聽到了，在旁邊繪聲繪色地模仿汪老先生賜予梔子花的心理描寫：“去你媽的，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
梔子花的味道一下子就鉆進鼻子了，那個時候還在口罩期，隔著叁層無紡布，飄進來的，捂在里面，輕易不散。
那是王言洲頭一次這么直觀地感受到植物的氣味，心想，哦，原來這是梔子的香味。
他沒有因為莫名其妙的濃烈而皺眉，而是在假裝溫馨的情況下，忽然真正懂得了一點，生活的爛漫。
上次那束花……韓寧已經(jīng)要求劉秘書把那束花用作一次性的會議桌花，很快就在下班時候被一些不明真相的同事你一枝我一枝地瓜分了，沒人再相送，沒人覺得小王總的辦公室應(yīng)該放一束花，所以他的花瓶空了一周。
王言洲摘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然后按鈴把劉秘書叫進來，說，“這叁份規(guī)劃都打回去，重做�！�
他語氣很平，卻讓劉秘書覺得他火氣大得很。
“還有這份評估也是，讓張氏那邊重新報價�！�
這份報價也有問題嗎？劉秘書擺放文件時用了點心機，因為他知道這份報價太完美，足夠讓任何想進駐張氏百貨的品牌喜笑顏開，即使前面不滿意，這串?dāng)?shù)字也能撫平小王總的情緒。
劉秘書跟著小王總太久了，略一思考，他就明白了，王言洲的意思是重新提市面上的正常報價，他不滿意，不是對這個價格，也不是對張小姐，是對這背后，小王總曾認為無足輕重的交易關(guān)系。這也意味著他也不需要再用小王總正在開會的理由來搪塞那個會把電話打到他這兒的張小姐了。
他回應(yīng)了一聲明白了，剛準(zhǔn)備出去，門被馬助理敲了兩下，不待馬助理開口，好久不見的奧利弗探出一顆腦袋，“Adrian~”
是老朋友了，見里面也沒有旁人，奧利弗擠進來，直接走到王言洲辦公桌前。
“你怎么來了？”王言洲有點意外。
“來告別，我要回德國了，叁個小時后的飛機。”
王言洲聞言有些訝異，他看了下日期，十月叁十，距離韓寧送他去醫(yī)院，已經(jīng)過了四天，中間除了有一次關(guān)于那個沙特設(shè)計師的通話，之后的韓寧又銷聲匿跡了，她忙得很呢……哦對，奧利弗也在這兒待了一個月了。
他說：“這么急著走，洛家小姐帶你把S市都逛完了嗎？”
“應(yīng)該沒逛完，第叁天她就不想接待我……”奧利弗有點尷尬，小王總心領(lǐng)神會，除了工作的事情之外，韓寧總耐心不足，她朋友也是如此。
王言洲起身拍了下奧利弗手臂，表示遺憾道，“連一個為你餞行的機會都沒有給我，”他拿起一旁的風(fēng)衣，“走吧，我直接送你去機場。”
話題轉(zhuǎn)到王言洲這兒，奧利弗的目光下移，看到他攤開在桌面的資料，“小王總送我，不會耽誤工作吧？”他略略湊上前，“你在干什么……簡歷？應(yīng)聘昌銳的工作還要放兩張照片嗎，正面?zhèn)让娑加�，這么嚴格嗎？”
王言洲手里是最后一份文件，是一份簡歷形式的人員資料，但內(nèi)容可是要豐富得多，他剛要合上文件說不重要，就見奧利弗稍稍興奮地睜大了眼睛，像看到什么好玩的事情。
奧利弗的食指壓在其中一張側(cè)臉照片上，試著玩中國的老梗，他說：“這人不會是你流落在外的弟弟吧？”
王言洲不喜歡莫名其妙地和別人沾親帶故，他皺起眉頭，“什么意思？”
“你不覺得他跟你有點像嗎？”
王言洲眉頭皺得更緊了，瞥了一眼那份資料上的人員名字，謝程一。
這人像自己？他嗤笑一聲。
可電光火石之間，腦袋里涌出一個想法。
王言洲想，韓寧不會是因為他像自己，所以才對這個謝程一另眼相待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