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老缺趾
裘弟勉強地睜開了眼睛。他想:“有朝一日,我會溜到樹林里去,從禮拜五直睡到禮拜一。”曙光已透過了他那小小臥室的東窗。他無法確定,喚醒他的究竟是那熹微的晨光,還是由于那棲息在桃樹上的雞群的騷動。他聽見它們撲楞著翅膀,一只接一只地從桃樹枝葉中棲息的地方飛了下來。晨曦轉成了桔紅色。墾地遠處的松林在晨曦的襯托下仍然還是黑壓壓的一片。四月的太陽,升起得早。時間還不遲。但是自己起床要比媽媽叫他來得好。他舒適地翻了個身。床墊中干燥的玉米殼,在他身下沙拉沙拉地發(fā)響。那只鐸米尼克種的公雞,在窗下鬧吵吵地啼叫著。
“你現(xiàn)在盡管啼叫好了,”孩子說。“看你能有本領催我起床!
東方明亮的條紋變厚了,而且融和了起來。一道金色的霞光,擴散到和那些松樹一樣高的地方。正當他觀察著的時候,太陽升上來了,就像一只巨大的黃銅平底煎鍋,被提起來掛在松枝間一般。一陣微風吹了過來。這風就像是被越來越擴大的光亮從變化不息的東方擠過來似的。粗袋布制的窗簾,旋轉著飄進室內。接著微風又吹到了床前,撫摸著他,給他帶來了一種接觸干凈毛皮時才有的那種涼颼颼、軟綿綿的感覺。他躺了一會兒,在即將來臨的白天和舒適的被窩之間苦惱地躊躇著。然后,他下決心跳出了他的被窩,站在床前那張鹿皮地毯上。褲子就掛在隨手可取的地方,而且,運氣很好,他的襯衫剛巧翻在正面,于是他穿了上去,這就算穿好了衣服。除了即將來臨的白天和廚房里烙餅的香味之外,他已不再需要睡覺和考慮其它東西了。
“嗨,媽,”他在門旁說!拔蚁矚g你,媽!
“你跟那些獵狗和別的畜牲一樣,”她說。“也許只在空肚的時候才喜歡手拿盤子的我!
“因為你拿盤子時的樣子最最漂亮了。”他說著禁不住微笑起來。
他吹著口哨跑到洗臉用的木架旁,將洗臉盆浸到木頭水桶中去舀滿了水。他把他的臉和雙手都浸到水里。卻決計不去用那堿性強烈的肥皂。他浸濕了他的頭發(fā),用手指將它分開、撫平。又從墻上拿下一面小鏡子,對鏡端詳了自已一番。
“我難看得要命,媽!”他叫道。
“不錯,自從有巴克斯特這個姓以來,沒有一個巴克斯特是好看的!
他對鏡子皺了皺鼻子。這個動作使雀斑在鼻梁上擠成了一堆。
“我希望我像福列斯特兄弟一樣黑!
“你應該驕傲,你幸而不像他們那樣黑。那些家伙就和他們的心一樣黑。你是個巴克斯特,而所有的巴克斯特都是清白正直的!
“你說得好像我不是你的血統(tǒng)一樣!
“雖然我們娘家的人不像你們巴克斯特家的人這么瘦弱矮小,他們的良心也是同樣清白正直的。倘若你自己再學會干活,那你就和你爸爸一模一樣了。”
鏡子里,顯出一張顴骨高聳的小瞼。這張勝有著不少雀斑,又略微有點兒白,但卻是健康的,就像一塊細沙地。每逢他上教堂或者有事上伏晉西亞鎮(zhèn)時,他那頭亂發(fā)就會使他發(fā)愁。它們是干草色的,而且粗糙蓬松。不管他爸爸怎樣每月一次在滿月前后的那個禮拜天早晨,替他細心修剪,它們還是在腦后長得一簇一簇的。他媽常把它們叫作“鴨屁股”他的眼睛又大又藍。當他皺起眉頭,聚精會神地研究他的識字課本或者觀察什么奇特的東西時,它們就瞇成了一條縫。只有在那時候,他的媽媽才承認他是她的親骨肉。
“他有點兒像我們阿爾佛斯家的人了!彼龝@么說。
裘弟又把鏡子轉到一邊去考察他的耳朵;但并非為了看看是否干凈,而是記起了那一天的痛苦:當時雷姆·福列斯特用一只大手握住他的下巴,又用另一只大手去拉他的耳朵。
“小家伙,你的耳朵豎在你的腦瓜上活象一對負鼠1的耳朵!崩啄氛f。于是,裘弟對自己扮了一個斜眼嘲弄的鬼臉,把鏡子掛回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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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負鼠是一種類似于袋鼠的小動物。
“我們得等爸回來用早餐嗎?”他問道。
“要等的。如果把這些東西都放在你前面,大概就不會有足夠的東西留給你爸了!
他站在后門口猶豫著。
“你可別溜走,你爸只不過是上玉米倉去一下罷了!
他聽到南面黑橡林那邊傳來了老裘利亞鈴一般的發(fā)現(xiàn)獵物的興奮狂吠聲。他覺得自己還聽到了他爸爸向老裘利亞發(fā)出命令的聲音。他媽媽嚴厲的聲音還沒有阻止住他,他早已閃電似地跑出去了。她也聽到了狗吠聲。她追到門邊,在裘弟后面喊道:
“你和你爸這陣子別跟著那蠢狗跑得太遠了,我不高興呆坐在這兒等人用早餐,也不高興你們兩個到樹林里到處鬼混!
他既聽不到爸爸,也聽不到老裘利亞的聲音了。他發(fā)狂似地恐怕那令人興奮的事過去,又恐怕那入侵者已經逃走,大概他爸爸和狗已追了上去。他跌跌撞撞地穿過黑橡林,朝傳來聲音的方向跑過去。他爸爸的聲音忽然在近旁響了起來。
“慢些,孩子。事情已完結了,我等著你!
裘弟猛然停住。老裘利亞站在那兒渾身發(fā)抖,倒不是因為懼怕,而是因為渴望追捕獵物。他爸爸站著,俯視著黑母豬貝茨那被咬爛和肢解了的尸體。
“它一定聽到了我向它挑戰(zhàn)的話。”貝尼說。“仔細看看,孩子?茨隳馨l(fā)現(xiàn)我所看到的一切嗎?”
被肢解了的母豬尸體使他感到惡心。他的爸爸正向著比死豬更遠的地方望去。老裘利亞也把它那敏銳的鼻子轉到同一個方向。裘弟向前走了幾步,觀察著沙地。一串不會認錯的足跡,使裘弟的血液沸騰了。這是一頭巨熊的足跡。根據(jù)那像禮帽圓頂那么大的右前掌的印痕判斷,可以看出缺了一個足趾。“老缺趾!”
貝尼點點頭。
“你能記得它的足跡,使我感到驕傲!
他們一起俯身研究著它的來蹤去跡。
“這真像我說的,”貝尼說!笆菨撊霐橙说臓I壘打仗!
“竟沒有一只狗吠叫著追逐它,爸。我睡著了,一點兒也沒有聽到。”
“哪一只狗也沒有吠叫著追逐它。風向于它有利。你不要以為它不精通自已干的勾當。它像一個影子那樣溜了進來,干完壞事,天亮以前就溜了出去!
一陣寒戰(zhàn)掠過裘弟的脊梁骨。他能夠想象,這影子又大又黑,像一座活的棚屋在黑橡林中移動,然后舉起那露出利瓜的巨大熊掌對準熟睡著的馴良的老母豬撲了過去,接著,白厲厲的獠牙咬住了貝茨的脊梁,咬碎了骨頭,咬進了溫暖的顫動著的鮮肉。貝茨連發(fā)出一聲呼救嚎叫的機會也沒有。
“它已經吃飽了。”貝尼指出!八炼嘀怀粤艘豢谪i肉。一頭熊第一次離開它冬眠的巢穴出來時,它的胃是緊縮的。這就是我最恨熊的原因。一般動物就像我們大多數(shù)人一樣,總是按照它的需要去殺死和吃掉別的動物,以獲得它所能得到的最好生活;但是有些動物,有些人也一樣,往往是為了殺戮而殺戮,為了陷害而陷害——你看看一頭熊的嘴臉,你就會看出,它是不會有憐憫的!
“你要把老貝茨帶回去嗎?”
“肉是撕爛了,但我想那兒還留著內臟。還有豬油!
裘弟知道他應當大大地為老貝茨的死而惋惜,但實際上,他所感到的只是激動。在巴克斯特的神圣領地內出人意料的殘殺,使他和那頭五年來逃脫了所有家畜主人追捕的巨熊,結下了不共戴天的個人仇怨。他激起了一陣立即去獵取它的狂野欲望,同時,他暗自承認,又有些害怕:老缺趾竟然打上門來了。
他拉起了母豬的一只后蹄,貝尼拉起了另一只。他們把它拖回家去。裘利亞很勉強地緊跟著他們,這條老獵熊狗怎么也無法明白,為什么他們不立刻出發(fā)追捕。
“我可以發(fā)誓,”貝尼說。“我是否能斗膽把這消息告訴你媽。”
“她一定會暴跳如雷的。”裘弟表示同意。
“貝茨是一只多好的繁殖母豬啊,我的天,它多出色啊。”貝尼說。
巴克斯特媽媽正倚著門等待他們。
“我喊呀喊的,喊呀喊的,”巴克斯特媽媽向他們歡呼。“你們在樹林里鬼混了這么久,在那兒打到了什么?天哪!天哪!——我的母豬!我的母豬!”
她伸出了兩手向天。貝尼和裘弟趕快穿過門來到屋后。她哀號著跟了過來。
“我們把肉掛到叉架上去,孩子!必惸嵴f!胺旁谀莾汗肪统圆坏!
“你們得告訴我,”巴克斯特媽媽說!澳銈冎辽俚酶嬖V我,它是怎么死的?它怎么會在我們鼻子底下被撕得象一條條的絲帶那樣。”
“是老缺趾干的好事,媽。”裘弟說!八淖阚E是明明白白的!
“那末這些狗,竟在我們墾地里呼呼睡大覺嗎?”
那三只狗嗅到新鮮的血腥味,已經趕到了。她向它們丟過去一根棍子。
“你們這些沒用的畜牲!只會吃白食,竟會讓這樣的事發(fā)生!
“沒有一只狗能像這頭熊那么機靈!必惸嵴f。
“它們應當吠叫呀!”
她又丟過去一根棍子,狗兒們都畏懼地溜走了。
一家人向屋子走去。在混亂中,裘弟搶先進了廚房,從那兒飄出來的早餐香味正在折磨著他?墒撬膵寢,并沒有因為激動而不去注意他在干什么。
“趕快到這兒來,”她叫道!鞍涯愕呐K手洗干凈!
裘弟向已經站在洗臉木架跟前的爸爸走去。早餐已放在桌子上;巴克斯特媽媽坐了下來,傷心地搖晃著她的身子啼哭,連早飯也不想吃了。裘弟裝滿了自己的盤子。那兒有燕麥粥和肉湯,熱氣騰騰的烙餅和白脫牛奶。
“不管怎樣,”他說!拔覀儸F(xiàn)在總有肉吃了。”
她轉身對他說:
“現(xiàn)在有肉,現(xiàn)在有肉,到了冬天就沒有了!
“我會請求福列斯特兄弟,讓出一頭母豬來的!必惸嵴f。
“對啊,還得承受那些流氓的恩情。”她又開始放聲哀號!斑@斷命的老熊呀——我要剝它的皮!”
“我碰見它時,會告訴它的!必惸嵩谝豢谝豢诔詵|西的空隙中平靜地說。
裘弟禁不住迸發(fā)出一陣大笑。
“你們倒好,”她說!斑要尋我開心。”
裘弟拍拍她肥大的臂膀。
“我正在想,媽。你跟老缺趾扭打在一起——不知你是什么樣子?”
“我敢打賭,一定是你媽贏!必惸嵴f。
“除了我,沒有人會認真地過日子!彼f著又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