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方元恍神了很久,直到左陶都覺出不對,眼里帶上一絲迷惑,不住地打量著他。
方元的聲音變得低沉而干澀,他明知故問道:“這是你的先祖?”
左陶微微頷首。
方元便又因之沉默了一會兒,周身空氣都凝滯了一般。
“他……叫什么名字?”
“先祖名左涯!弊筇照Z帶崇敬,然后,他難得地主動發(fā)問,“你有何事?”
方元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滿腦子都是沈雁那天說過的話。
沈雁說他與左陶的先人有舊,還說左氏一脈的力量獨特,因此他若呆在左陶身邊,就可以溫養(yǎng)神魂不受損耗。
那時方元并未覺得不對,只當(dāng)是機緣巧合,沈雁恰好遇到了有著這等能力的左氏一脈,所以與之相交。
可他站在左涯的畫像前,再回想起這件事,忽覺異樣。
方元有種毫無來由的篤定,他覺得,這事的因果是反過來的,一定是因為沈雁,左氏血脈力量才會有了溫養(yǎng)神魂的功效。
這么一想,一陣無能為力的渺小感受,漫上心間。
還有不知來由的幾分酸澀。
左涯。
明明是一個陌生的尋常名字,卻像尖刺一樣扎進了方元心里。
左涯與沈雁,是什么關(guān)系?
會不會,同他與沈雁的關(guān)系一樣?
他僅知道沈雁活了萬余歲,卻不曾想過,自己是不是第一個,以這種方式與沈雁相識的人。
因為人總是下意識地以為,自己是獨特的。
自身的命途獨一無二,因而遇著的人,結(jié)下的感情,皆是獨一份,與他人絕無相似。
可今日方元見了左涯,哪怕只是一副畫像,也令他心神不寧,幾乎不能維持表面的平靜。
他像是一個左涯的復(fù)制品。
還是幼年未長成版的。
所以沈雁會在危難之時出手助他,并且愿意一路伴著他,究竟是因為方元這個人,還是因為別的?
方元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從喉間艱難地擠出,落進叫人窒息的空氣。
“沈雁對左氏一脈……很重要嗎?”
這次左陶答得很干脆,毫不猶豫,話語堅定:“有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沈雁于他而言,不正是有著再造之恩嗎?
陡然間,方元不知所措起來。
他強壓下了心中焦灼的思慮,對左陶道:“今日多謝你了,我還有些事,先行告辭。”
說完方元最后凝視了畫幅上的左涯一眼,不等左陶有所反應(yīng),匆匆轉(zhuǎn)身離開,腳步倉促,像是逃離一般。
方元走得太急,滿心裝著沈雁和左陶的事,把一同前來的蕭采兒都給忘了,在門口小童驚訝的目光里,快步離開了忽然令他不愿再多呆一秒的左府。
左陶怔在原地,他完全不知道方元心里那些暗潮涌動,這會兒還有些茫然。
他尚還年幼,眼光不夠毒辣,又不是當(dāng)事人,所以并未看出方元與自家先祖的那些關(guān)聯(lián),只覺得方元是被先祖的驚人氣勢給震到了。
這么一想,左陶心里還生出了扳回一城的感覺,有些淡淡的欣喜。
武技訓(xùn)練和武煉塔,接連兩次,左陶都敗在方元手里,要說沒有點挫敗感,那是假的。
看著風(fēng)頭無二的同齡人方元,到了自家先祖面前,照樣要吃癟,左陶難免有點抑制不住的驕傲。
他朝畫上的左涯認(rèn)真行了禮,默念著今日冒失叨擾,還望先祖寬恕,同時匯報了一下自己這兩天的武道修行進展,表了表必將繼續(xù)努力的決心。他的話語不算流暢,勝在每一個字里都蘊著顯而易見的誠懇。
左陶對著真人不愛言語,但是對著無波無瀾的先祖畫像,還挺愿意說話的。
他例行對著先祖說完了話,又行一禮,準(zhǔn)備返身離開的時候,昏暗的祠堂里,卻傳來一道聲音。
“左陶,剛才那小子,可是你說過的與沈姓前輩同行之人?”
這聲音傳自祠堂內(nèi)側(cè)的重重帷幔深處,聲音平淡,自有一種從容不迫的上位者之勢。
當(dāng)然,比起畫像上氣勢宛如實質(zhì)的左涯,還是差得遠(yuǎn)了。
這乃是左氏族內(nèi)一位地位極高的長輩,之前左陶向家族中匯報與沈雁相識一事,族中大喜,他因此獲得了一份堪稱絕頂機緣的獎勵——正是這位長輩,親自出手,為他動用了家族至高秘法,激發(fā)血脈,大幅提升了他血脈力量的濃度。
看來他之前就呆在祠堂里,由于修為高深莫測,所以左陶和方元都沒有發(fā)現(xiàn)第三人的存在。
左陶恭敬道:“是他,名喚方元!
那人沉吟了一下,又道:“你如何看他?”
左陶的面癱娃娃臉上掠過一絲訝然,今日怎么大家說話都怪怪的?
他想了想,鄭重答道:“勁敵!
聽他這么說,那人卻笑了。
笑聲里頗多追憶往事的感慨,亦有著隱隱的悵然。
笑音停歇之后,他才道:“方元不是敵,只能是友!
左陶驚訝地望向帷幔后深重的暗色。
“你勤奮有加,可惜潛質(zhì)一般,即使用了先祖留下的秘法,凝丹境也是到了頂!
聽聞此言,左陶雙拳不由緊握了起來,目中露出些許不甘。
對左氏族人而言,凝丹境可謂是最熟悉的一個武道境界了。
萬年以前,先祖左涯的妻子舒瓊,正是受潛質(zhì)所限,困在了凝丹境,最終耗盡了兩百年的壽元,死在了左涯懷中。
所以凝丹境一詞,落在左氏族人耳中,往往有種沉痛哀郁的意味。
而這位長輩在族中威望極高,所說出的話,句句擲地有聲,他說左陶只能升到凝丹境,左陶全無懷疑。
左陶定了定神,道:“我……”
暗處那人卻接過了他的話:“你若與方元為敵,那凝丹境,恐怕就是你的盡頭了,而且說不定,你都活不到那一天!
這話說得很重,左陶不明所以,瞪大了眼睛。
“可是,你若能得他真心以待……”他話鋒一轉(zhuǎn),揚聲道,“你不僅有可能突破凝丹境,還將見到全然不同的一片天地!
左陶心中震動,不禁道:“為何?”
“為何?”那人嘆息般的一笑,“就因著,他身邊那位沈姓前輩。左陶,當(dāng)初你說有位沈前輩主動與你相認(rèn),我不知有多高興,滿心以為我左家又要再出一位踏碎虛空的巔峰武者!
他頓了頓,才接著道:“可惜……真正結(jié)識了沈姓前輩的人,不是你,而是那個方元。”
左陶呆呆地立著,仿佛已經(jīng)猜到了他將要說出口的話。
“你敬慕左涯先祖,是不是?”那人說得風(fēng)輕云淡,傳進左陶耳中,卻如驚雷乍起,“從今往后,你便把方元當(dāng)作第二個左涯先祖吧!
左陶駭然。
他怔怔地凝視那副從小看到大,熟悉到了骨子里的畫,畫中人威勢凜然,高高在上,左陶一直都明白,自己與畫中人相比,簡直是有著云泥之別,他一生也不可能達到此等境界。
方元……會是第二個左涯先祖?
這二人在祠堂里說話的當(dāng)口,話題中心的方元,已經(jīng)出了左府,走在了滿目紛繁白花的林中小路上。
來時驚艷奪目的反季花林,這時全化作了戳心的利箭,一朵一朵,全刺進方元心上。
沈雁常在彌天戒里,種些奇怪又特別的花草植株。
畫上左涯眉目含笑的神情,像極了沈雁。
他本來不愛笑,可是自從他認(rèn)識了沈雁,受那種溫和悠遠(yuǎn)的氣韻熏染,也經(jīng)常會笑,或許,越來越像沈雁了。
左陶認(rèn)認(rèn)真真地告訴他,有再造之恩。
那個人救下了即將身死的自己,而漫天雨水穿透了沈雁虛影般的身形。
幼時喪母的他,整日坐在家門口,孑然一身地等待著誰來。
方元的腦海里塞滿了過往時日的碎片,混沌紛亂。
他忽然想起來,自己曾問過沈雁一個十分唐突的問題。
“沈前輩,你有過……喜歡的人嗎?”
而沈雁愣了很久,才眨眨眼,若無其事的笑起來:“時間過了太久,我不記得了!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覺得答得敷衍,就又補充了一句:“我想,應(yīng)該是有過的吧!
沈雁像是掩飾著什么的遲疑聲音,猶在耳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抹難以言說的哀痛,像是曾親手把最心愛的珍寶,從高高的懸崖上推了下去。
那不慎流露的真實情緒,只有轉(zhuǎn)瞬即逝的一剎,連沈雁自己也沒有發(fā)覺。
一直專注地看著他的方元卻捕捉到了。
可方元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在這一刻,想起這個畫面。
今日一行,帶給他一個超出了預(yù)料太多的意外之驚。
直到方元徒步走出了幾里地,離開了花林簇?fù)淼淖蟾,還是沒能平靜下來。
他理不清胸口翻涌著的諸多酸脹情緒,只能籠統(tǒng)地將它們歸到一邊,刻意不去碰,漸漸地,便只剩了一個清晰又堅定的念頭。
無論沈雁與左涯是什么關(guān)系,無論沈雁為什么要護他助他,無論他在沈雁眼里,到底是何等模樣。
無論如何,他想保護沈雁。
就像左氏血脈里代代相傳的神魂溫養(yǎng)之效。
雖然方元還做不到這么高深的事,可至少,他應(yīng)該盡力處理好自己為沈雁招來的麻煩。
他要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