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家諸多子孫中,給方元留下了最深印象的,就是這個方正奇。
一年多前方元修為停滯不前,被視為廢物之后,不少方家同輩都曾明里暗里瞧不起他,甚至做出欺侮的舉動,方元當然為之痛苦過,但沒過多久,他就認清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人情冷暖,無須過多介懷,所以漸漸學會了冷然以對。
榮寵也好,羞辱也罷,在一個人沒有足夠能力庇佑自己的時候,都如過眼煙云,當不得真。
方正奇原本也只是隨著大流偶爾踩他幾腳,方元甚至記不清他的名字,直到出了長風武院選拔名額一事。
方家一共分得兩個名額,按照族中眾人的議論,其中一個名額鐵定要落到當時的方家年輕一輩第一人,方明誠頭上。
以方正奇的想法,既然第一人方明誠能得一個名額,那么另一個名額理應(yīng)分給他,他屈居在方明誠身下當了很久老二了。
可他沒想到的是,方氏族長方宜年鐵了心要將這個名額留給方元,一方面是出于未能盡早將方元接回本家的歉疚,另一方面是他極其相信方元的天資,總覺得方元的武道之途不可能止步于此。
就算方元因為修為過低沒能考上長風武院,哪怕借著參加選拔的機會,讓長風武院的人為他探一探身上究竟出了什么毛病,也是應(yīng)該的。
所以當名額分配的情況一公布出來,方正奇第一個跳起了腳。
他仗著自己修為高,又有一群小跟班,立馬就帶人去圍堵了方元。
方元屢遭欺負的事,方宜年早有耳聞,可他越是勒令族內(nèi)子弟不得互相傾軋,就越是有人心里不服氣要去找方元的麻煩。
方元是懶得上報的性子,誰看他不順眼找上門來了,就好好打一場,打不過大不了躺一陣,傷好了又來一輪。
對他而言,這也算一種對自己的逼迫和歷練。
久而久之,對于族里的這種風氣,方宜年除了嘆氣,實在沒別的可說了,只能任由這群小輩折騰,反正是小打小鬧,傷不到筋骨。
那天方正奇帶著小弟來找方元的茬,起初,無論是挑事的方正奇,還是被迫應(yīng)下的方元,都以為,這會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爭紛,打一架就能揭過。
然而事情發(fā)展下去,內(nèi)心強硬的方元怎么也不肯松口讓出名額,還耍了方正奇一道,方正奇氣急攻心,不管不顧,索性存了殺意。
那一天,方元真正感受到命懸一線的滋味。
他牢牢記住了這個將要了結(jié)自己性命的族兄方正奇。
而正是這段經(jīng)歷,才令方元見到了在彌天戒中藏身已久的沈雁。
此后,一切扭轉(zhuǎn)。
誰也未曾料到,數(shù)日之后,那日被踩在泥濘地里不得動彈的方元,已經(jīng)徹底翻身小有名聲,而囂張得意的公子哥方正奇,居然已不在人世,徒留路邊為他燃起的紙奠。
命途二字,竟是如此的不可捉摸。
片刻間,心思已千回百轉(zhuǎn)。方元生生收住了朝方正奇母親邁去的步子,對尚還一片糊涂的沈雁做了個手勢,兩人放輕了腳步,向方氏大宅里走去。
方正奇的母親想來對自己不會有什么好感,他還是不要在這種時候上前擾人悲思了。
而且以她悲切過度的情緒,方元也問不出什么緣由來。
在門口仆從詫異的目光里,方元面不改色地帶著沈雁進了主宅大門,揮退了想要迎上來服侍的下人。
這些下人自然是認得他的,只是摸不準,這位以驚人之姿考進了長風武院,光耀了方家門楣的小少爺,今兒個大晚上的趕回來,是要做什么。
進了主宅,方元熟門熟路地尋到了自己住過的屋子,推門進去,整潔如新,看起來時常有人打掃照料。
這是沈雁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看這間屋子,心頭亦是涌起幾分親切。
他教方元在藥浴中周天運轉(zhuǎn)經(jīng)脈時,用過的那個木盆,還擺在那里,連灰也沒落。
眼前種種譬如昨日。
只是兩人看待彼此的心境,都已大不相同了。
方元關(guān)上了門,沈雁見他面色沉凝,曉得他有話要說,主動問道:“方才路邊的景象……是為何人祭奠?”
他那會兒出于禮節(jié),并未跟著方元上前,也就沒有聽到方正奇母親低聲的喃喃。
方元道:“是我一位堂兄,名喚方正奇。我們之間,曾有一些過節(jié),但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會見到今日這一幕。”
方元一說方正奇的名字,沈雁就想起來這人是誰了,好歹見過幾面,他心中升起些許詫異:“既是你的堂兄,那想必也是一位少年俊杰,為何年紀輕輕的就……”
“不清楚,明日我要去族中長輩那里,好好問一問此事。”
方元沉默了一會兒,面色相當嚴肅,他道:“但我有種直覺,方正奇的死,與我有關(guān)!
直覺這東西玄之又玄,可往往異常準確。
沈雁看他的神情,明白他心里擔負了許多事,便溫聲安慰道:“你先不必多想,等明日問清了情況,再做打算不遲!
方元卻直直望著他,面上流露出幾許猶豫。
他躊躇了一會兒,對沈雁道:“任兄,有些話憋在我心中許久,無人能講,可我一個人實在是摸不著頭緒,不知你愿不愿聽……”
方元鮮少露出這般彷徨的模樣。
他在任階身邊,總是不自覺地就想卸下心防,將心頭埋藏的一切都盡數(shù)訴之。
就如同在沈雁身旁時那樣,可又有些許不同。
有些話,他不能對沈雁講,卻可以對眼前這位萍水相逢的任階訴說。
沈雁不禁生出幾分摻著異樣滋味的好奇。
有什么話,方元連自己也不曾說過,反倒要告訴這個才相識兩日的任階?
撞進任階含著溫潤笑意的眸子,方元漸漸沉靜下來,他道:“之前同任兄提過的那位故人,其實是一位助我良多的前輩高人!
竟是要對他說自己的事?
沈雁心中莫名一松,以另一種身份聽著旁人談?wù)撟约,這場景頗是好笑。
他示意方元繼續(xù)說下去。
“他初次出手助我,就是在這個方正奇將要置我于死地之時。我后來能順遂地考入長風武院,也全靠這位前輩相助!
除去沈雁的真正來歷,其余的事,方元都沒有隱瞞,簡明扼要地告訴了任階。
“但是入院沒多久,我就被一個來歷不明的蒙面高手偷襲,險些喪命!狈皆谅暤溃安痪弥,又有一個蒙面人出現(xiàn)在我周圍,但這一次,他襲擊了我的同伴,他倉促逃離之時,不慎掉落了一塊身份銘牌,是長風城顧家的!
“五大家末流的顧家?我有所耳聞!鄙蜓氵m時應(yīng)道。
“嗯,后來在青月拍賣會上,我與顧家的一位小少爺有所接觸,我總覺得,顧家與蒙面人并無干系。”方元篤定道,“那塊不慎掉落的牌子,著實可疑,更像是刻意為之。”
沈雁奇道:“你是說,有人嫁禍給顧家?”
“本來我沒有想到這一點,但拍賣會那天,我見到了另一個十分可疑的人物,白家大少爺白永安!狈皆従彽纴恚拔以(jīng)讓他的弟弟白永寧丟足了面子,可這白永安見到我的時候,卻十分恭謙有禮,言明要與我交好,我當時就覺得這人城府很深,不敢與之深交。同時,我聽說……”
沈雁已經(jīng)明白了他接下去想說的話:“顧白兩家一直摩擦不斷,可謂是針尖對麥芒!
方元點點頭,面露一絲得逢知己的興奮。
“之后我便時不時推想這白永安的心思,若我是他,親弟弟受此大辱,必定要出一口惡氣,所以直接派出一位蒙面人來暗殺我,并非沒有可能!
留給沈雁片刻消化的工夫,方元補充道:“第一次出手的蒙面人至少有淬體境六重修為,不是一般勢力能驅(qū)使得了的,而且他下手極狠,分明是抱著取我性命的念頭而來,這長風城里與我有此深仇大恨的,白家首當其沖算一個。”
沈雁見他條理清晰,叫人信服,心中頓生贊賞,便配合著問下去:“那第二次的蒙面人呢,為何又對你同伴下手?”
“第二次的蒙面人,并非主動出手,他一直跟在我們身后,直到那位前輩出聲揭破,他才出來,而且直沖著我同伴而來,可我那位同伴與顧白兩家應(yīng)當都無宿怨。所以我覺得,這是蒙面人故意為之的舉動,包括后頭丟下顧家牌子也是,都是為了混淆我的視聽。”
身藏大氣運之子的直覺,不可謂不精準。
沈雁挑眉道:“依你之見,他既然要殺你,為何又費此周折來掩飾?”
“這就與那位前輩有關(guān)了!狈皆p輕嘆了口氣,“當時前輩并不在我身側(cè),而我正好開玩笑將另一位同伴喚作前輩,那蒙面人聽到前輩二字時,面露惶恐之色,我又趁勢瞎捧了所謂的前輩幾句,他竟然被嚇得轉(zhuǎn)身欲逃,那時我便覺得不對,他像是早就聽過這位前輩的名聲。”
方元頓了頓,換言道:“或者說,他一早就知道,我身邊有一位一路相隨的前輩。如果兩個蒙面人真的都由白永安派出,那么第一次的確是來殺我,可在那樣的實力差距下都殺我不成,白永安必定會去調(diào)查我的來歷,然后他會派人來榆林鎮(zhèn),而我唯獨在方家當眾提到過,我身邊有著一位高深莫測的前輩!
沈雁喟然道:“所以說,蒙面人第二次的跟隨,其實只是為了查證,你身邊究竟有沒有那樣一位前輩?如果真有,白永安不但不會再對你下手,還要撇清嫌疑,并且千方百計地與你交好!
這些小事,沈雁極少放在心里,這會兒聽到方元從種種分散的端倪里推出了這樣完整的一條線索,忍不住要嘆一句后生可畏。
“沒錯。”方元說完了憋在心里的事,長舒了一口氣,“而今日所見,更是讓我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為何?”
方元神色復(fù)雜,低聲道:“方正奇是除我之外,唯一一個與那位前輩有過直接接觸的人。當時還有另幾位方家子弟在場,我明日就去探一探他們的消息,若是他們也出了什么事,那我的猜測……恐怕就是真的了!
沈雁望著他,輕聲道:“你既然有了這一連串有理有據(jù)的推測,何苦悶在心頭,為何不與那位前輩相商?”
“我不知道要怎么開口!狈皆j然道,“我總覺得后悔,那天在方家,我要是沒有冒失地說出這位前輩的存在,該有多好!
沈雁以為他在憂心今后的處境,便勸道:“你說了反倒是樁好事,那白永安因此心生忌憚,不會再對你做什么!
“不,不是,是我為那位前輩引來了麻煩!狈皆獡u頭道,“每次只要我想起,白永安的目標是那位前輩……”
他說著,話音慢下來,后半句話蘊在喉間,像是負載了太多的意義與重量。
沈雁有所預(yù)感,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