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不……”老人喃喃道。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顧山青也在心中大喊,卻喊不出聲。不過僅僅幾秒的工夫,形勢倒轉,他成了片刻之前的老人,而阿鷹成了他。
再顧不得什么“集中精神”、什么“從一點點開始”,顧山青使出全身的力氣抗拒著,只覺肌肉都要被繃斷,手腳卻不聽使喚。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到剔骨刀前,彎下身,拾起了刀。接著,轉過身,一步、一步向少年走去。
少年背對著他,屬于少年人的青澀肌肉因用力而緊繃,不時滾動著,皮膚在火光中呈現(xiàn)出一種溫暖的麥色,附著一層薄汗,隱隱地閃著微光。
而他提起的刀尖,距離這光潔的背脊不過幾尺之遙。
不不不不,不不……
顧山青感到一股巨大的恐懼穿透他的五臟六腑,徹入他的骨髓。他從來沒有像這樣害怕過,即將踏入客棧大堂時沒有,看到青年現(xiàn)身小廟時沒有,甚至在老人舉著熱鍋向他慢慢逼來時也沒有。
他的腦袋突突作響,眼前一片猩紅,一下又一下尖銳的疼痛仿佛有人要拿一根長針鉆穿他的顱骨,而他全身的血液就要從那鉆出來的小洞噴涌而出。
不不不,不……
他舉起刀。
少年仿佛覺出了刀尖的寒氣,又努力地掙了兩掙,沒能掙開青年的糾纏,一揚頭,狠狠地向下砸去。青年被他砸得悶哼一聲,有血從鼻子里涌出來。
少年再次揚起頭,然而,就在他動作之前,一把剔骨刀已然深深地沒入了他的后背。
少年一抖,接著,仿佛什么都沒有感覺到一般,狠狠砸下!
青年似乎終于感到了疼,口齒不清地大罵起來。
不不不不不,不不……
顧山青拔出刀,又一次高高舉起。
“撲哧——”□□入刃的聲音。
“不……!”
顧山青聽到老人撕心裂肺的叫聲,無聲地笑了。
方才仿佛要撕裂他周身的劇痛被肚子上的一點涼意取代,又隨著溫熱的血潺潺地流了出去。一塊塊的黑斑開始遮蓋他的視野,眼前的場景止不住地向一旁傾倒,直到他的頭重重地撞上了歪斜的大地。
在一片模糊中,顧山青看到少年終于回過頭來,看向他的方向,然而他的長相、他的模樣,顧山青卻是怎么也看不清。
“真可惜。”他心想。
眼前的黑斑漸漸連成一片,耳邊老人焦灼的叫喊聲慢慢退場,在被黑暗淹沒前的最后一點微光中,顧山青看到老人似乎掙脫了束縛,向坐起身來的青年撲去,聽到阿鷹前所未有的高亢尖利的叫聲,以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覺,群鳥撲翅而來的簌簌振響。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
“車輪那么大,螳螂真的不知道它會被碾得粉身碎骨嗎?”
“我也不知道。先人說它不知道,但或許其實它知道也說不定!
“但是,如果它知道自己會被碾碎,它為什么還要這么做呢?”
——只因身后之人,皆為我族,身后之地,皆為我土。雖是九死,義不可退也。
在虛幻而飄渺的群鳥振翅聲中,顧山青睜開眼。眼前是他熟悉的床的帷頂。屋外的街上遠遠傳來打更人“邦邦”的更聲。此時已近五更,萬籟俱寂。
顧山青坐起身來。小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飛了過來,落在他的肩上,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望著他。他摸了摸小黑的羽毛,低聲道:“沒事。”
他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關于少時的夢了。
在小廟里,他為了不傷害阿鷹——他直到如今都很難相信那少年是阿鷹,但除了阿鷹,那又能是誰呢?——將剔骨的尖刀捅入了自己的腹中,很快便失血昏厥,再醒來時,早已過去許久。
陪在他身邊的是他后來的師父。
他師父說他渾身是血地倒在昆山山腳——“也不知道你是怎么闖入的那種禁地的”——便帶他走出昆山,費了許多力氣把他救活。
命救回來了,卻見他整個人癡癡傻傻,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更不會說話,于是出手一探,發(fā)現(xiàn)他三魂七魄竟是缺了一魄。
萬幸中的萬幸,他的師父神通廣大,涉獵廣博,原本便粗通魂術,搞清了他的狀況之后,又翻閱了許多古書禁書,好不容易將他缺的那一魄補全,終于讓他的神智得以回來。
他的神智回來了,但與那一魄一起丟失的記憶,顧山青卻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陸陸續(xù)續(xù)在夢中想起。那時候他的魂術已有所小成,而他的師父在將所有與魂術相關的知識教給他之后,也早已離去。
憑借夢中的記憶,他推測牽絲戒是通過操控魂魄操縱肉身,而他的魂魄因為抗拒得太過厲害,被牽絲戒撕裂,在他受了重傷、半死不活時離體而去。
但他一開始在小廟中到底是怎么得救的,又是如何闖入昆山,卻從始至終無從知曉。
之后顧山青走南闖北,云游天下,但凡有任何寫到丘無忌或者牽絲戒,哪怕只是稍稍提起這二者的書,他都會拿來翻看,不止為了找尋他得救的答案,更為了尋找老人和阿鷹最終的下落。
但是,沒有一本書提到過他,提到過他們。
丘無忌惡有惡報的結局毋庸置疑,但說起最后是誰制服他的,書里所寫卻堪稱琳瑯滿目。